凄厉的嘶吼冲破整座大营的嘈乱,犹如一支穿透力极强的狼牙箭射入敌人的心脏。入目所见,缓缓奔流的大军都好像在这一声威吓下停滞了一瞬。
虽然,此刻韩遂大营中已然一片狼藉,但在阎行眼中这点混乱却算不上什么,毕竟二十万大军的基数在这里摆着。马超虽然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情况并不是如普通士兵所想象的那样糟。
马超这支突骑所做的,不过相当于在一个人的皮肤上划了几道而已,并没有伤筋动骨。大营当中,连死带伤包括被自己人误伤的,也不过不足四百多人。这点人数跟二十万比起来,真的只能用九牛一毛来形容。
真正令阎行担忧的,是马超此刻的一声高呼。以及,他这般寂寞如雪、又仇恨决然驻马持槊的凛然身姿。毫无疑问,这一声嘶吼以及这样的一幕,已然永远定格在了凉州大地勇士们的眼中,进而印入他的脑中,成为一座可供后世流传的丰碑。
在尚武剽悍的凉州,一位武力强悍、勇烈非凡的人,总是会被人赞赏追捧。而耍阴谋诡计的家伙,向来是被人鄙视的。偏偏韩遂并不是以武力见长之人,虽然,他也懂一些拼杀技击之术,但若与马超较量起来,恐怕连马超一招都接不下来。
更不要说,在羌胡人眼中,马超还是一位为父复仇的悲情敌手。本就是靠着血缘而凝聚起来的羌胡部落,他们对于血亲之间的复仇,更有一种天然的敬佩。
对手是勇烈无敌的复仇之将,可自己的盟主却是鬼鬼祟祟躲在阴暗角落不敢露面的小人——这种对比一经暴露,所有羌胡兵士都不由自主为自己感到悲哀。也由此,整个大营的士气一下败坏到了极致。
可以说,马超自出现至此。他所造成的混乱完全不及此刻一声怒吼的影响。这种看不到的打击,对整个军心动摇与否最为致命。阎行此刻甚至恨起了韩遂……那个家伙,哪怕在遥远的中军帐露上一面,也好过令马超这般嚣张!
“哼!差点被我一矛刺死的手下败将,还敢在此张狂?!”逼不得已之下,阎行只能吼出了这句令自己也心虚的话来。毫无疑问,这是挽救大军士气的唯一办法。更何况,自己曾经差点杀死马超一事,也算……属实吧?
然而,未待整个羌胡大军为这个消息而振奋,阎行便看到马超随后用事实狠狠又扇了他一巴掌。距离马超最近的一支百人小队赶了上去,山丘上的复仇之将,也瞬间飞跃而下!
血飞溅,马超的锦袍第一次被染得斑驳,长槊画出卷卷的旋风,白龙****蹄如飞。所有人只看到,马超手中的长槊盘旋飞舞,每一次出手必有死伤,轻者缺胳膊断腿,重者命丧当场。率先冲上去的几十名羌胡勇士,仿佛只在眨眼间便已倒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由残肢断臂组成的圆圈。伤者在地上辗转哀号,战马上的血染悍将,却只回首微微狞笑,便令数万大军不敢近前。
“少将军,该回去了!”
马超驻马扬槊,只以一人之威拦下数万大军困聚。此刻的他,浑身杀意如怒海波涛,散发着惊人的气势。而唯一此时还敢喝醒他的人,便只有庞德。
就在马超与阎行对恃的这段时间里,庞德已经率五百突骑再度来回纵突了一遍。战场上最闪耀的光芒属于马超,但光环的背后,却少不了庞德的锐利的眼光和统御为之辅助——要想不被十二万大军围困,令其无法组成有效的战斗阵型,必须需要五百突骑如无人之境般的左冲右突。只有这样,散乱的敌军才无法凝聚,马超才有时间扬槊立马。
可当看到整个羌胡大营已如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后,庞德便知要必须撤退了。他如旋风般率领着五百突骑冲入马超面前那又渐渐汇聚起来的羌胡小阵,就如滚烫的热水泼向白雪,瞬间又将敌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士气击溃。随后,庞德纵马赶至马超身侧,厉声高叫道:“少将军,我们该回去了!”
马超看出了庞德眼中的焦虑和担忧,但却仍旧微微一笑,道:“庞叔,你先行一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庞德大怒,正欲动手将马超拖过来,却猛然看到已洞悉自己心思的马超眼神。那一瞬,庞德看出了那双眼睛中仇恨中隐藏的冷静,已知眼前这位锦袍将军不再是当初那个倔强舞枪的少年。满腔的怒火在那双眼睛前蓦然无由来的消融殆尽,庞德最后只沉应了一声道:“末将遵命!”
退去的道路上,的确还有不少赶赴而来的敌军,不过,这些人被半疯狂的牛马所阻,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庞德瞅到一些正在大声指挥兵士的豪帅、首领,取下后背的弓箭,一箭封喉,连珠般射出十几箭后,那些失去指挥的乱兵,再次变得混乱不堪起来。
再回首,马超仍旧没有动身。而对面,阎行所率他的三千亲卫,已然赶至马超四百步之处……
五百突骑这时也纷纷回首,有些心急的骑士更想呼喊他们的将军,却被庞德制止了。
三百五十步……马超仍旧稳如泰山。
三百步……马超的锦袍飘荡,却依旧没有勒马。
二百五十步……这个凶险的距离,令庞德都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任是否给错了人!
可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一瞬,马超突然动了。他猛地将手中的长槊举止平肩的高度,摆出一个标准的投矛姿态。随后,犹如一尊最完美的战神雕像忽然复活,马超手中那丈长的大槊,竟被马超如半丈的投枪一般投掷了出去!
大槊的劲风瞬间刮乱了阎行的征袍,但他却无法闪避——不是他闪避不了,而是他不能选择闪避!
或许,在士大夫眼中,武人只是粗鄙不堪的一群人,与市井的屠夫无异。然而,对于一位真正的武者来说,他们彼此之间的尊严和骄傲,却丝毫不亚于士大夫对他们个人声望的重视!甚至,他们要比士大夫更为坚持,因为,他为了自身的骄傲,可以赔上自己的性命!
就如阎行此刻,他之前已向马超射过一箭。由此对于马超报回的大槊,他只能毅然决然选择徒手接下。如同马超刚才接住刚才自己那一箭一般!只有这样,阎行才能证明,刚才自己说几乎杀死马超所言非虚,说明他并不是信口夸河之人。
可是,马超的武力何时变得这般的强横。这支大槊上所传达出来的仇怒与愤恨,为何竟让自己升出了心惊肉跳之感?!
伸出自己左手之时,阎行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而下一瞬,他就连这些念头都没有了。
因为,当自己的左手堪堪握住那杆大槊,阎行便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巨大的劲力推得巨槊几乎就要穿透自己的身躯,阎行毫无选择之下,只能猛然用右手拉起了战马的缰绳!
然而,即便如此,阎行发现这支巨槊仍旧不肯屈服。强横的力量犹如被困的野兽疯狂冲突,毫无防备的战马被马缰扯得生疼,扬起马蹄发出了痛苦不堪的嘶鸣。于是,所有人便看到,马超那一槊投去,阎行自不量力伸手去接,结果使得他战马猛然后仰,惨然跌落在了泥土当中。
‘嘘’……
混乱的战场上,蓦然被突如其来的抽气声所覆盖。所有羌胡勇士都不相信,他们奉若神明、倚为骄傲的阎行,这位口口声声说他曾经一矛差点刺死马超的大将,竟然连马超的一槊都接不住!
当然,这其中固然有马超占了天生神力的缘故。毕竟,更善突刺袭杀的阎行没有这般不堪。但是!战场就是这样冷酷无情——阎行选择了捍卫自己的骄傲,就要承担这个选择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一向都很沉重。
因为,看到自己一击奏效的马超,再不留恋这座大营。他纵马奔入自军五百突骑当中,追着身上还着火的牲畜将羌胡大军冲得狼狈不堪的道路离去,只留下那一袭染血的锦袍,似乎在无情嘲弄着躲在阴暗角落的韩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