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静静流淌了一天的北济河,却仍旧没有远离那令它不安的喧嚣。
不过,相对于之前的惨烈,此时的草原上的追击战,明显有着向闹剧转变的趋势。奔逃一日、粒米未尽的袁军,人人如同死狗,而跟随在他们身后,却好似一队队下乡宣传的慰问团。
“喂喂,兄弟,还跑着呢?腿脚够利索得呀……”一名汉军兵士与一位袁军平行奔跑夸赞着,不待那袁军发出惨叫,就一把扑向那袁军:“歇歇脚吧兄弟,你归我了!”
……
“哎呦,真香,没吃过这胡饼吧?告诉你,这是我们虎贲军的行军粮,里面还裹着熟肉,不信你闻闻。”这位汉军更是奇葩,直接拿出肉饼边吃边跑,可笑的是,真还有一名袁军停了下来,嘶吼着挥刀想砍了他夺过香喷喷的肉饼。
但此时筋疲力尽的他,哪里是这名汉军的对手,被汉军一脚踢飞压在身下后,那汉军还不忘抱怨道:“你想吃就说嘛,我又没说不让你吃,你这样来抢,就显得不友好了,是不是?”
……
“喂喂,兄弟,上来吧,跑着怪累的……”另一名西凉铁骑驾着马,对着身侧一名明显已经跑不动的袁军说道。
那名袁军看到西凉铁骑手中的铁矟,吓得立刻一声大叫,脸色惨白,竟然爆发生命力又跑了一段儿。
“兄弟,别介,不会骑马我可以教你,不用这么激动。”西凉铁骑赶将上去,脸上的表情明显很佩服这名袁军的体力。
这时那名袁军好像也看出什么苗头,因为这些汉军明显与那些曹军不同。否则,他们若想杀自己,早在自己身后一枪,自己的小命儿就没了。
不过,纵然疑惑汉军为何不杀自己,这名袁军还是不敢搭理西凉铁骑,只是干燎着喉咙,累如死狗般继续跑着。
“真不上来?不要害羞,大家都是男人嘛,共乘一骑,也不算什么事儿。”马上的西凉铁骑仍旧不放弃,甚至,还向那名袁军伸出了友谊之手。
“啊……他娘的!”这名袁军终于放弃了,认命一般伸出了自己的手。被西凉铁骑一拉,随后发现自己真的就被拉到了战马上。
……
“你敢杀他,老子一刀就捅了你!”一名汉军身上杀机爆棚,握着手中钢刀大叫着。但是,对着前方那名曹兵,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曹操的训练下,他们一个个都被逼成了嗜血的豺狼。
“他们是袁军,是我们的敌人,你为何要护着他?!”此时,这名曹军也有些紧张。不是说汉军是自己的盟友吗,为何会这样?
而最可怜的,就是被挤在这二人中间的袁军,简直欲哭无泪: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你懂个屁,抓一个俘虏,我们这里有赏金。你砍了他,有个毛用!”汉军兵士急了,毕竟,他也知道曹军是盟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曹军下手。
但看起来,对面这名已经杀红眼的曹军,显然不想放过这名袁军。
最后,汉军急了,割肉痛般叫了一句:“奶奶的,算老子怕了你,赏金分你一半!”
“成交!”曹军拍手,两人立时合力,同时向那名可怜的袁军扑去。
……
“陛下飞夺轩辕山,打破宛城,此番出兵关东,乃汉室再度扬威天下之举,陛下功勋独占鳌头,实在中兴之君呐!”
骑在爪黄飞电良驹上的曹操悠悠驾着马缰慢跑着,因此时他还在战中,便简化了君臣之礼,只是在马上抱拳上刘协恭贺着:“微臣早就料到陛下非一般之人,却想不到陛下还是这等用兵如神之英才,汉室中兴有望,此真乃天意。”
此刻同样骑在照夜白的刘协,很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位在三国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一笔的曹操。但可惜的是,他发现想象永远与现实有着太大的差距。初次见面,曹操并未给刘协一种舍我其谁枭雄或者宁负天下人的奸雄震撼。
相反,黧黑偏黄的脸色,外加一身几乎与虎豹骑兵士一般无二的黑甲,令曹操看起来就如同一名最寻常的兵士。
唯一令刘协感到惊异的,就是曹操身上总带着一种怎么也说不出的气度,就是那种微弱但令人不敢忽视的气息,外加曹操那一双似乎还带着几分沧桑的眼睛,使得但凡接近曹操之人,心中都不自觉升起一种难言的明悟:此人,绝非庸碌寻常之人!
而正因为如此,刘协便极力避开了与曹操的对视。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了曹操身后的典韦身上。双眼忍不住眨动一圈儿又一圈儿,条件反射地想着挖墙脚那等龌龊事。
“上天不容袁贼行此悖逆,故假朕之手灭之,非战之功也。”刘协信口回了曹操,随即便向曹操问道:“此壮士乃何人?”
刘协此言一出,曹操立时警戒起来。历史上,曹操也是不拘一格、海纳百川之人,他对于有才之士如饥似渴的占有欲望,半分不亚于刘协。因此一看到刘协这怪异的眼神,登时便得知了刘协的想法,赶紧开口打断刘协道:“此人不过微臣军中一伙夫尔,徒有蛮力,不值陛下挂怀。”
说到这里,曹操见刘协仍旧不肯放弃的表情,登时眼皮一眨,转移了话题:“陛下此战先下封丘,断了袁术后路,实乃神来之笔。只是,兵战生死之道,陛下欲重振汉室,当以雷霆之力予袁贼痛击,缘何要这般收拢袁贼溃兵?”
曹操这个疑问询得自然而然,他本身便受法家思想较重。而对于他个人来说,此战尽用酷烈,也最符合他的利益。
毕竟,曹操所在的兖州乃四战之地,他个人的势力也属后起之秀,最需战功名望来巩固。此番若打出前所未有的擎天之胜,他必将一跃而起成为关东四方新兴的杀星。给袁术不可磨灭的重创之后,他自此便可在兖州立稳根基,化被动为主动。
刘协也知道,此时曹操对袁术赶尽杀绝与后来他尽屠徐州不同。此战并非他个人残暴使然,完全是出于曹氏集团的整体利益。而刘协与曹操背道而驰,也完全不是因为他心怀仁慈,同样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
南阳、豫州一带自袁术起兵讨伐董卓后,便被祸害地十室九空。就算刘协再没有经济头脑,也知道封建时代最宝贵的资源就是人力。
曹操击败青兖两州的黄巾,收编屯田后,已满足了他目前的生产力需求。所以,他对袁术大军追求杀光的战威。可汉室若想将根基钉在关东,那这些人力就是必不可少的战略资源。
当然,这话不能与曹操明说。毕竟曹操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而且他目前的眼光格局还没有放大至整个汉朝版图上,由此,刘协摆出了一副悲天悯怀的神态,罕见地引用了儒家的经典论调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朕乃天子,自奉行天道。杀戮乃大不祥之举,朕岂能做那残暴之君?”
曹操闻言果然微微皱了皱眉,他当然听出刘协此乃敷衍之言,但也忍不住鄙夷刘协妇人之仁。而刘协对着曹操同样微微一笑,正鄙视曹操说典韦只是一个伙夫,令他这个汉室天子自矜身份不能开口相夺一般。
这两位对后来汉朝天下影响至深的人,在第一次会面时,就是这般看似君臣和睦又彼此虚以委蛇——好像,注定的两个必为敌手的聪明人,很难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就在两人谈话进行到这个节点,彼此感觉无话可说之时。曹军与汉室两名斥候同时飞奔而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到:“陛下(府君),袁贼溃兵已逃至南济河,天色已暮,敢问下一步军令?”
战报一到,刘协与曹操顿时都收起了那敷衍虚伪的神色,登时同时微一正身。竟同时举起手中倚天剑,齐声回道:“军令不变,继续追!”
两人话音一落,又同时看向对方。这一刻,两人再无言语,终于都忍不住,彼此畅怀大笑起来。
或许,注定为敌人的聪明人,也都极容易彼此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