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天子独入郿县,识破韩遂奸计,引领马家铁骑奔赴长安,一举解救了长安之危?”曹操手中的酒樽停在了半空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当他听到荀攸徐徐将长安之事道来后,明显地一脸不敢置信。
就在荀攸默默含笑点头,准备承认的时候,曹操猛地将停在半空的酒樽倒入嘴边,一饮而尽,豪迈笑道:“天子果非常人也!大汉有此雄才之君横空出世,当乃汉室之幸!”
笑完这句,曹操脸色又不由转黯,忍不住默默又饮了一樽酒后,叹息道:“只可惜,天子实在晚出生了十年,若是……哎!”
这种话,荀攸已经从不同人口中听过了不知几遍。不过,他也知道,为何这些人都会这样先极尽美言称赞一番天子之后,再无可奈何地多出这一声惋惜。
毕竟,汉室江山如今日落黄昏,其中遗留下来的祸端,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祸生肘腋的时刻。如今汉室大地上一片苍凉惨景,民不聊生,任有志之士看到皆感伤不已。事实上,就连他荀攸,有时也忍不住幻想,假如这位天子真的早出生十年,是否今日的汉室,也不至于这般纷乱?
幸好,荀攸对于此,早有些习惯,甚至开始有些麻木。当他听曹操主动说起这席话时,遂想起自己出使的目的,不由也随着曹操轻叹一声,将话题转移自己需要的方向:
“确实可惜,陛下虽天纵英才,然人力不可与天斗。如今汉室弊端横生,陛下心忧如焚,却只能焦头烂额。在下看在眼中,痛在心底。每每想到自己乃食汉禄的臣子,却不能为陛下解忧,实在汗颜无比。”
曹操是个奸雄,而奸雄的第一品质,就是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听闻荀攸这一语,曹操果然大感兴趣,疑惑开口道:“公达算无遗策、妙计百出,也不是那矫情之人。当初刺董一事,也有公达谋划,此刻为何这般如此自谦起来?如今汉室天子大权在握,更有公达、元常等青年俊彦委以辅弼,正是大展拳脚、中兴大汉之时,公达缘何这般嗟叹?”
曹操这话一出口,荀攸立时默然不语,只是连连叹息饮着杯中之酒。曹操见状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将目光放在了一旁更口不择言的皇甫坚寿身上。却见皇甫坚寿此时也突然成了闷口的葫芦,欲言又止却愤愤不平,更是大口地喝着酒解闷。
这时便到了考验曹操手下智囊团的时候,曹操微微一愣,便将眼光放在了自己右侧的荀彧和戏志才身上。这二人之前一直在听荀攸言谈,且不时配合两句,显然都听进了心里。
曹操这时心中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没有确切的答案,眼见这两位智囊面色也突然变得沉默不语,曹操便知这其中之事非同小可。挥手令一些闲杂人等退下后,才对着荀彧说道:“文若,所谓知子莫若父。你与公达乃族叔侄,想必刚才公达沉默之事,心中已然明了吧?”
荀彧温润的脸庞微微黯淡,向来不饮酒的他,这时也端起了酒樽,说了一句:“使君若为天子,该当如何振兴汉室?”
“自当抑制豪强、礼贤下士,与民休养。如此不出三年,关中便可复原。届时,天子引军出关中征讨不臣,以正讨邪,以名正征叛逆。汉室树恩百年,百姓又人人思定,自如流水汇江湖,岂能不夹道提壶担浆以迎王师?”
此言一出,曹操刚开始还有些洋洋自得。但随着话音落地,他的脸色便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终于明白了荀彧的用意:“抑制豪强……果然是这点。如今汉室朝廷,正是被那些士族豪绅把持,掣肘朝事。单单一个东郡,四周良田便多归大族所有,百姓几乎一半都是佃农。如此推测,关中一带百姓又如何能有立锥之地,如何能向朝廷缴纳赋税?!”
终于听到曹操亲口说出此事,荀攸脸上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容,但这番话也确实说到了他心中,不用丝毫伪装,荀攸自然而然便叹息说道:“曹使君果然明察秋毫、见识深刻,陛下如今所忧之事,正是如此。前些时日,陛下朝会欲请求开源节流之策,可遍问朝廷诸公,只有元常道出了开皇家苑林田亩供百姓耕种一事。”
说到这里,荀攸微微看了一眼曹操脸色,便曹操愈发愠怒,便知此话也触动了曹操的痛处,继续皱眉开口道:“长安如今****新靖,陛下虽年幼,却乃一老成谋国之君,不敢轻易向那些士族大阀开刀。只求开放关中商路,以求商税进项,想不到仅仅如此,仍旧有大臣反对,逼得陛下只能草草退朝……”
“哼,皆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大汉建朝四百余年,这些士大夫深沐皇恩,才可能这般有今日枝繁叶茂之势。想不到如今汉室疲敝之时,他们竟不思报效,三缄其口不肯拿出私产不说,反而还不懂变革,当真祸比董卓!”
曹操一把将酒樽重重拍在了桌案上,豁然起身愤慨说道:“陛下如今当真如笼中之鸟、网中之鱼,欲重兴汉室,必需抑制豪强;而欲抑制豪强,必要有良臣辅佐;可如今朝廷哪有一心为忠之人?!”
“就连曹某想在东郡选拔一些官吏,那些官员推举出来的,不是世家之后就是官员子侄。曹某对于这等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沙汰都不及,那些举荐之人,竟还大言不惭跟曹某道出了一套歪理邪说!”
越说到这里,曹操越理解身在深宫当中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情。自己处理一小小东郡,尚且遇到这般阻力,更何况天子要面对的,都是真正门脉广博、能量不可估量的士族大阀。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不得天子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啊!
一旁的荀彧见曹操越说越义愤填膺,自然知道曹操心甘情愿地跳入了荀攸的语言陷阱,不由对自己这个族侄心头苦笑,只好劝慰怒气冲冲的曹操道:
“使君息怒,治大国若烹小鲜,选用一些世家之后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混乱之际,各家牧守都在想办法拉近关系结为进退之友。举荐郡属官员的子侄为孝廉可予他人恩惠,既而因此结为盟友。”
“酸枣会师之际,哪个不是信誓旦旦的?那样的歃血为盟尚且不牢,靠举人家儿子为孝廉结成的关系就靠得住了?那些世家子弟有几个名副其实的?”曹操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荀彧、荀攸也是颍川世家子弟,马上颇自然地补充道:“这些人里,能有几个像文若、公达二位一样的,是忠心为国的志士?”
“将军过誉了。”荀彧低着头谦让。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荀攸,见荀攸满眼笑意,不由心头突然一跳,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的这位侄子公达,上来便挑动起曹操的怒火,为的自然是想让曹操与天子站在一条线上,以州牧外臣的军威,来震慑压制朝中那些沉疴守旧大臣。但反过来说,曹操又何尝不想借天子之势,名正言顺地来署理兖州这一亩三分地?
如此说来,曹操与荀攸两人,究竟谁在网中,谁又进了谁的陷阱,尚不可轻易定论啊!
这般看来,自己这位主公,可不是那种真的脑袋发热的汉室忠臣。相反,他的理念,说不定真的便同远在长安的天子契合……
想到此,荀彧突然之间眼角就有了一丝忍不住的笑意:果然,天下英雄,大多所见略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