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紧张,顿时逐渐化为迷茫,呆然,甚至惊恐莫名。她呆呆的坐着,双目紧闭,眼前一片黑暗,压抑难耐。
这些日子太过劳累,琐事太过繁重,是以,几番重创的身子,全然无法真正的消停与修养。
便是当初大盛之军兵临城下之际,她孤注一掷的城楼一跃,差点丧命,便是昏迷几日后终于苏醒,但身子也是大为重创,全然不稳,后又不待身子康愈,便即刻回宫处理朝政,不料不久后,便开始出发前往江南一带治理水患。
所有之事,皆摩肩接踵而来,令她全然平息不得,只得全力以赴的对待,甚至奔波,纵是身上刀疤缕缕,身子不适,也历来是强行咬牙忍受,却是不料,此番突然间,她竟莫名的想到了心疾,担忧起心疾,一时之间,整个人也顿时懈怠呆滞开来。
她以为她极为坚强,能刀枪不入,能不畏生死,但此时此际,她心口发紧发跳,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求生欲,是何等的浓烈与厚重。
心有太多的记挂,是以她停息不得,更也亡故不得,便是当真亡了,她姑苏凤瑶,自也该是狰狞刚毅的亡在仇场上,亡在灭敌上,又怎能,独独亡在病痛上。
思绪,翻转摇曳,层层不息。
而身后之人,却一直都不曾言道一句。
她沉默良久,才强行按捺心绪,稍稍掀开眼,厚重怅惘的目光,一点一点朝他落去,奈何片刻之际,神色上抬,却方巧迎上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
他那双瞳孔里,神色起伏不定,复杂重重,也深邃重重,无端之中,那双眼似是含了太多的复杂与厚重,却待刚巧与她的目光对上片刻,他竟如变戏法般全然迅速的收敛了神色,整个人,也再度恢复了最初的温柔与随和。
“长公主多虑了。你虽有心疾,但却并非严重。微臣早已差人快马加鞭返回大旭为长公主在悟净方丈那里求茶,待得茶叶回来,长公主每日多饮几杯,你的心疾,自会缓解不少。”
他开始勾唇而笑,清俊的面容温润如风。
待得这话一落,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双漆黑带笑的眼睛则缓缓落在了凤瑶肩头,继续道:“只是,心疾这事,的确得慢慢调养,但长公主肩膀的伤口,待得回宫之后,便让御医好生处理吧。此番离楚王宫大火之日已过去多日,长公主这肩膀的伤口却还未康愈,着实是拖得有些久了。”
冗长的话,层层入耳,凤瑶心底怅惘幽远,却是并不信。
她的心疾是否加重,她自然比颜墨白清楚,再加之当初见得悟净身方丈时便曾听过他那些幽远朦胧之言,是以心底也的确有所揣度,知晓自己的心疾在见悟净那日便已不容乐观。
她眉头越发皱了起来,并不言话。
颜墨白也极为难得的未出声。
二人再度沉寂,似如无声对峙,周遭气氛,越发沉寂幽冷,压抑重重。
待沉默半晌后,凤瑶才唇瓣一启,低沉而道:“肩头之伤,终归是被一件贯穿,伤口狰狞,便是要康愈,自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是无论如何,伤口终归是有康复之日,但本宫的心疾是否加重,是否无药可医,本宫,自是比摄政王清楚。”
这话一出,眼见他瞳孔微缩,又欲言话。
不待他嗓音道出,凤瑶继续道:“当日悟净方丈之言,本宫当初虽是不信,但而今却不得不信。命途如此,本宫着实改变不得什么,只是本宫所有的无奈甚至脆弱,你皆看得一清二楚。如今,颜墨白,本宫便问你一句,倘若,你大周收了大盛,而后,可会对大旭不利?”
她满目复杂深沉的望他,厚重的目光,欲图彻底将他看穿。
他并未言话,仅是稍稍转眸,望向了一边,突然沉默了下来。
凤瑶静候半晌,“你仍是不愿?”
他极为难得的叹息一声,有些突然。
则是片刻后,他薄唇一启,平寂幽远的问:“长公主此生,除了心系幼帝,心系大旭,心系仇恨之外,可还心系什么?长公主这几月来,也从不曾为你自己活过,而今,微臣也问长公主一句,倘若大仇得报,倘若大旭安稳,长公主你,可愿真正为你自己活一次?”
凤瑶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面色的苍白并未全然消却,而瞳孔中的深邃,则突然顺着他的话而变得幽远开来。
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这几字入耳,她突然有些迷茫了。抚养幼帝,甚至国仇家恨的重担齐齐落在她肩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几月来,她全然不曾停歇,不曾安稳,日日都在为大旭,为幼帝,为琐事奔波。
她早已忘了要如何去真正的活着,不过是在大灾大难过后的强行苟且偷生罢了,她也从来都不曾去想过一旦国仇家恨一并得报后她会如何继续生活,她不曾想过那么多,她想过的最好之事,也不过是,大仇得报,大旭安稳,从而,她姑苏凤瑶亲手,亲手将整个锦绣江山捧到自家幼弟面前罢了。
而其余的,她的确不曾想过,也没精力去想。此番突然被颜墨白这般问,她心头一颤,思绪幽远,一时之间,竟也被他这话噎得答不出来。
她再度垂眸下来,不再言话。
奈何颜墨白却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若是大仇得报,心意而满,若长公主可功成名就的退居之后,长公主你,可愿与人畅游这天下,恣意快活的过着?”
她眉头紧皱,瞳孔起伏,却也略微失着神。
待得半晌后,她才逐渐回神过来,低声而道:“大仇未报,大旭未安,其余之事,本宫不敢多想。但若当真有功成名就,心意圆满那天,本宫,自也愿意退出朝堂,畅游天下。”
“长公主之意,是要独自畅游这天下?”他突然一笑,平缓而问。
“不然呢?除了幼帝,本宫孑然一身,便是要畅游天下,定也无人能陪同。”
凤瑶自嘲而笑,也不知是否是心疾过后精神不济,又或许心绪莫名的低迷怅惘,是以一时之间,她也不曾伪装什么,仅是无奈甚至幽远的,将自己的情绪在这人面前毫不掩饰的透露出来。
不得不说,无论她姑苏凤瑶风光之时也好,落难狼狈之际也罢,这颜墨白,无疑是将她所有的样子都看过,是以如今在他面前伪装坚强,倒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极为难得的与他宣泄一把,就如一个故友一般,平和的说说话。
她鲜少不曾这般与人谈过心了,自打大旭大战之后,她神情一直紧绷,未曾松懈,而待此番真正的稍稍松懈了,甚至病了,才也突然发觉,自己,竟也会累。
是的,累了。
思绪至此,她突然勾唇笑笑,有些幽远,也有些自嘲。
颜墨白静静凝她,半晌,突然低声出声,“若是,微臣愿意与长公主一道畅游天下呢?”
凤瑶一怔,神色微变,朝他落来的目光越发起伏。
心底之中,一股异样感莫名起伏上涌,便是想狂烈的压制,竟也有些压制不住。
“你?摄政王如今,已是大周帝王遥遥无期,更还要横扫列国,坐稳这天下霸主之位,野心如你,难道当真能舍弃一切,去与本宫畅游天下?”
她只道是他虽随意调侃罢了,她也曾无数次被他肆意调侃,是以早已习惯。只是明知如此,她也在强行按捺着心绪,奈何情绪,仍旧是发了疯一般肆意的蔓延,似是想彻彻底底的触及心头那一方常日不敢触及的深沉与紧张。
“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人心皆易变,说不准某时某刻,微臣便如长公主一样,突然想为自己认真的活一次了呢。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微臣,自也是愿意与长公主结伴而行,畅游这天下。”
他并未明着回她的话,仅是轻笑一声,懒散随意的出了声。
他这话着实朦胧幽远,分不清真实,也给人一种模糊不清之意,然而这话落在凤瑶耳里,却依旧像是在调侃而已。
不得不说,这颜墨白口中之言,历来便是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透,以前是,如今亦是。
凤瑶并未将他这话太过听入耳里,仅是眉头微蹙,深眼凝他,清冷而道:“畅游之事,自然遥遥无期,若多年后能心意圆满,性命犹在,畅游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
话刚到这儿,凤瑶后话一噎,目光也故作自然的从他面上挪开。
“不过什么?”颜墨白嗓音温和,低低而问。
凤瑶默了片刻,继续道:“本宫最初之言,摄政王你,还未回答。”
他神色微动,心底了然,随即也开始将目光从凤瑶面上挪开,落于前方那不远处的屋门上,“微臣最初,的确意在大旭,但后来大旭覆灭,微臣,便再无动大旭之意。便是如今,也无动它此意,长公主这下,该是心安了。”
这话一落,不待凤瑶反应,他话锋一转,“此地便是校场了,长公主身子骨若是稍稍缓和,若不介意,可要与微臣一道出去看看大周的精卫?”
凤瑶眼角微挑,心思缕缕,待沉默半晌,才低低应声。
颜墨白轻笑一声,不再耽搁,仅是自然而然的伸手过来将凤瑶扶起,随即缓缓往前。
凤瑶并未拒绝,仅是待与他行至屋门时,待得他伸手推开门后,一时,冷风迎面而来,她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寒颤,而待回神时,便见前方那偌大的大坝上,精兵密集成列,正呼喝而起,大肆练兵。
“来。”
颜墨白平缓出声,牵着她缓缓出门。
凤瑶眉头微皱,下意识睁开他的手,他足下稍稍一滞,回头扫她一眼,仅是温润而笑,也未多言。
待领着凤瑶走上前方不远那道高台,他目光朝凤瑶落来,“微臣还忘了说,今日领长公主来此,不止是为了看大周精兵士气,还未对长公主送一份儿礼。”
“何礼?”
凤瑶眼角一挑,低沉而问。
他突然卖了关子,淡笑不言,仅是转眸朝高台下方那衣着铠甲的壮汉扫去,“开始吧。”
那壮汉神色一凛,恭敬点头,大呼阅,兵。
瞬时,那些全然分成几团的精卫瞬时汇拢,纷纷朝校场高台奔来,甚至大坝四方之中,竟也突然从各处之门涌来不少精兵汇入。
那些精兵,皆动作迅速,无任何拖泥带水之意,士气十足,地上的尘土,也高扬而起,肆意腾跃,场面惊人。
仅是片刻,偌大的大坝上,精兵整齐而立,待得有人高喝一声后,精兵们纷纷举着长矛,整齐划一练兵。
这些兵卫们的动作多样,极为灵活,甚至长矛一遍遍在地面滑动,铿锵之声惊悚,地面上也骤然出现道道深深的划痕。
这些警卫们的动作,浑然与寻常练兵有异,甚至仔细一看,还觉这些精卫们能腾空而跃,手法狠烈,显然,是这些精兵,个个皆有内力,有轻功。
凤瑶暗惊。
寻常练兵,不过是练练阵法,练练拳脚动作罢了,是以一旦交战,也不过是用并未的人数去堆积罢了,并无真正的巧取之法,但颜墨白的这些精卫,不止是拳脚厉害,阵法厉害,连内力与轻功都是独树一帜,气势如虹。
不得不说,这些精卫,无疑该是称得上是奇兵了。
“长公主该是知晓,练兵练兵,拳脚动作与排兵布阵,倒并非难教,最难练的,则是内力与轻功。微臣此番练兵,不过几日功夫,这些人能领悟内力与轻功要领,倒也厉害。就不知待得行军之日,一旦放出去,长公主你猜,这些精卫,一人可敌几人?”
凤瑶瞳孔一缩,面色陡变。
如此精卫的阵势,竟是仅练兵几日的效果?
不得不说,短短时间竟能将精卫练成这样,无疑神速。想必这几日,这些兵卫无疑是日夜不息,加紧而练,在如此高强度的压迫与练就下,许是才能稍稍达得这般效果。
“这些精卫,一旦放出,一人敌五人该是不成问题。”
她默了片刻,并未委婉,仅是唇瓣一启,如实而道。
颜墨白温润一笑,“那长公主如今说说,微臣以五万兵力去攻大盛的十万大军,可够?”
凤瑶心底一沉,当即而道:“摄政王的精卫虽是厉害,但凡事还是莫要太过自信为好。你这些兵卫想来该是日夜不息的训练,无论是体力与精力都该达到极致,没准儿倒是真正开战,这些精卫,早已疲于应付,到时候别说一人敌五人,便是一人敌一人的力气都无!是以,凡事皆不可操之过急,便是要练兵,自也该让兵力好生整顿休息。”
“大战在即,国之精卫,岂能休息。为保攻下大盛,微臣,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眠不休的练兵与征战。”
他嗓音平和无波,从容淡定,整个人淡然而立,脊背挺得笔直,一时,凤瑶竟从他身上看出了几许冷冽如魔之气。
她神色顿时一变,心生震撼,“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不过是在他们的膳食中,添了些药罢了。如此,才可确保他们,个个生猛如虎,不拖后腿。”
添药?
凤瑶陡然一惊,“颜墨白!你疯了吗?凡是强行提神提心之药,大多上瘾,你是想抽干他们的血肉,待得他们攻下大盛后,身子便灯枯耗竭,一命呜呼吗?攻打大盛之事虽是重要,但用万千人性命去堆积,便是你胜了,自也是满手亡魂,血腥狰狞,你良心可过得去?”
许是太过震撼惊愕,是以一时之间脱口太急,言语也并未多加考量,仅是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然而待这话一出,颜墨白却突然不说话了,整个人淡然而立,满目平寂无波的朝高台下的精卫们望着,似是入神一般,又似在失神一般。
凤瑶眉头皱得厉害,心绪越发的层层起伏。
与这人接触这么久了,看过他的圆滑,看过他的嬉笑,甚至也看过他的颓丧与脆弱,但却从不曾见过,这人如此毫无收敛的在她面前这般淡定自若的大谈生杀予夺。
他这等模样,无疑令人心生惊恐,甚至骇人入骨髓。
又该是要何等程度的冷血,才可铸就这等在谈及生杀之际,也能如此面不改色的淡定之性。
“几万人性命,在你眼中,可是一文不值?颜墨白,你如今乃大周帝王,这些人,皆是你大周子民,你便是极想拿下大盛,自也该巧取而夺,而不是对这些精卫,强取豪夺,大肆消耗他们性命。”
眼见颜墨白半晌不言,凤瑶紧着嗓子,再度出声。
待得这话一出,颜墨白终于再度转眸朝她落来,他那双漆黑的瞳孔,依旧从容淡定,甚至连带那张俊美的面容,也懒散随意,却也依旧是,温润风华。
“看来长公主还是不懂战场上的残酷。只要决定出兵,历来便是不要命的冲锋陷阵,绝非松弛有度,懒散成沙。这几万人皆乃微臣培植,微臣比长公主更心疼。只不过,战场本是如此,你若不拼命,便要被杀,与其都是一死,还不如,拼力而搏,杀尽敌过。如此,只要拿下了大盛,这些人便是亡了,微臣,也会对他们,加官进爵,绝不会亏待他们家人。”
他嗓音平缓无波,却也是执拗坚持。
说着,眼见凤瑶面色越发起伏,他微微一笑,先凤瑶一步继续道:“再者,服药虽有弊端,但也有轻重之分,不过是让他们持续服药最多半月罢了,他们个个身强力壮,还不至于被药榨干而亡。是以,长公主此番,无疑是多虑,也再一次,将微臣想得太恶。”
嗓音一落,落在凤瑶面上的笑容更甚。
凤瑶眼角一挑,神色一滞,所有的后话也全然噎在了喉咙,说不出来了。
高台下,精兵们依旧大肆而练,阵状宏伟壮阔,狰狞而又大气。
凤瑶则已无心思观看,仅是垂眸下来,心思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许久,待得精卫们彻底练完,颜墨白才对精卫们宽慰几句,随即便令精卫们全数散开。
待得一切完毕,风声微微里,他突然幽远而道:“长公主不必觉得心有压力,你早已多次误会过微臣,此番再如此言道,微臣,也是习惯了。”
说着,待得凤瑶下意识的抬眸朝他望来时,他已是将目光从凤瑶面色挪开,继续道:“微臣还有礼物要送长公主。望长公主,随微臣来。”
这话一落,这回则是不拉凤瑶了,仅是稍稍转身,兀自往前。
凤瑶抬眸,深邃的目光朝他脊背凝望,待得片刻后,才强行按捺心绪,缓步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