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组诗)
这样
[作者简介]这样,男,原名杨延春,70后,浙江义乌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潮》《诗刊诗》等文学期刊或年度选本;曾获搜狐2006年年度十大作家、万松浦2012年诗歌年度新人奖。
[小情人]
她为什么选择和我在一起
她那么小,有世界上最好的年龄
她那么轻易就肯定了我
亲我左边,又亲我右边
好像少亲一次,爱就会少去
她为什么选择和我过苦日子
穿便宜的衣服
经过有钱人的家门口,也不羡慕
她和我住搬来搬去的出租屋
在地铁口帮我卖打火机、皮带、手推车
她那么小,才五岁
就开始认命,帮我大声吆喝
谁会来买她的塑料花
谁会给她梳一下,打散的脏头发
[天伦]
豆角伸到瓦顶,母亲在厨房蒸芋头
妻子给女儿梳头发
儿子放学回来,窗口下写作业
窗外有泡桐花和田野,黄昏的光芒
像神灯,从天窗上照下来
感谢生活馈赠我的一切
我有:母亲,妻子,和一双儿女
有墙壁上挂着的父亲
有三世同堂,寂静如春的一天
尘世是一间朝阳的瓦房
我越来越像一位父亲
坐在门槛上,摘雨后新鲜的毛豆
[立冬]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天空弯得
像下跪的背影,太阳照着坝上的杨树林
明亮的事物,是向上生长的树顶
是无数落叶的正面,和背面
那些,一个物体身上
暗藏的两种力量,让更多的树顶往上
更多的叶子往下,真好啊
树和叶子在告别的途中,如果倒过来看
它们正用毕生的时间,在慢慢合拢
[寒露]
飞过仙华山的鸟,是脱掉袍子的道士
熟透的山楂,和柿子,是赶马下山的酒徒
那些少女般长成的樱桃,头发一样
噗噗落下的叶子,那些苦涩的霜
那个坐在秋景图里看云的我,在天台上
数那些命中的寒露,我不知道
还有多少寒露,可供挥霍
我走来走去,像是国画里多出来的一笔
[在墓碑上写什么]
写短命的爱情
还是临终前折断的老柳树
写眼泪未干的孤儿
和寡母,还是葱茏一生的田野
守林人,扶我坐起来
我要写一写门前那条机耕路
鞋子踩在上面,喜鹊已经回家
穿着我的新寿衣,请在樟树下
摆上一把椅子
我想远远地,看看我的孩子们
看看他们露在外面的脚
看看他们的手
流着汗,他们抓向哪里
我在哪里出现,死后
我用过的钟表、扇子在人前说话
我是石榴、书包、收音机
重生的一切,也是死去的一切
晚安,孩子们
晚安,结冰的万年青
水笔已经打开,我写一写死去的人
写一写活着的人
写一写石碑插在月光下
消失的肩膀,写一写我脱下的一层人形
写一写青山的灯盏,照着回墓地的我
我写什么,什么就像碑立起来
[木匠]
暮秋,一个男人
总要做点什么,比如上山杀树
速度快过磨刀的手,比如杉木还魂
制作装酒的柜子,木质清香
叠成锉刀的形状,不可以接近
酒醉中剖开的木块,明天到来之前
再度合拢,里面藏着一个
举斧头的李逵,等待一次劈下的
口谕,一根木头在断喝中
劈成两半,等于一个男人的
固执得以打开,一个埋头刨木头的人
刨了快一生,刨开的木屑
堆成雪山,他斩断的一根杉木
可以通天,也藏着多个雨季
锯开的那端,雨水被切断,一个
临近中年的男人,是一节急于
了断的木头,他杀尽心中的
油灯,再杀多出来的下午
他杀身成佛,刨木经卷般翻过来
因垂下而得再造之相
[工厂]
那些埋头彩绘的乡下姑娘
那些夜里灌浆的离异男人,从三楼默默搬货
到卡车上的单身汉
昏黄的灯盏下,吃药的妇女
那些被撞飞的货车司机
割腕的包装工人,那些穿单衣
在车间发抖,没有上学的小孩
那窗口挂着的白内衣,尼龙绳吊着的
脏手套,那些黑眼圈
没有发育的身体
像绵羊望着远方
像模具里压成型的陶瓷玩具
没有叫喊
[被风吹走的人]
风有风的重量,吹着
小路的一头,在秋风里赶路的人
有时候比九月更重,背着纤维袋的农民
苦丁菜一样,散落在田埂上
他们被风吹着
像吹弯的梨树,弹向远方
他们沉默如一条老黄牛,蹲在路边咕咕地喝水
一两只禾鸡跟在身后
穷亲戚一样相送,他们的脸上
露出十二分讨好的颜色
好像生活,有了回暖的迹象
[母亲的手]
从袖管里伸出来
放在输液台上,犹如从皴裂的树皮
翻出一截干枯的树心,那是一只让我受惊的手
护士的手压着它,白压着黑
牛乳压着桑树,聚光灯照着那一路陡峭的血管
好像此刻,世界只剩下这一只输液的手
在许多山的上面
在干涸的沟壑之间,那是一只
比夜晚更暗的手,放在岁月的检验台上
接近最轻,不注意就要消失
那是一只让无数个猪圈后退的手
让沿途的事物都要
低头的手,从时光的隧道里伸过来
古董一样陈列在我的面前
好像在交代功过,在做一段
很慢的祷告词,让今夜屏住了呼吸
它简录(组诗)
林宗龙
[作者简介]林宗龙,1988年生于福建福清。福建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人民文学》《星星》《福建文学》《诗选刊》《中国诗歌》《西湖》《诗林》《青年文学》等刊物,曾获首届「光华诗歌奖」,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已出版诗集《夜行动物》。
[困兽之歌]
在梦里我再一次拜访了它,
那只围墙里的花豹,有着天使一样的斑纹,
这一次,它没有躲在岩洞里,
它没有在树荫下打盹,甚至没有
在围观的人群中,慵懒地伸着脖子,
它披着我黑色的外套,
眼睛里发出幽蓝色的火焰,
它朝天空嘶吼了几声,
我记忆的废墟瞬间涌了出来,
你就坐在一块大礁石上,
四周是无尽的海,但没有海浪声,
好像那些声音,在那只花豹的控诉中
被收了回去。只剩下无数个
孤立的小岛,像坟墓一样孤立着。
那些困住它的——即使你找到了源头,
同样也在困住你。
当第二天醒来,我惊讶于
我竟然带着那只花豹象征性的嘶吼,
迎接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
[这算不算回忆的一种]
嗯。父亲。在我的诗歌里,
你并不在场。我反而喜欢和你
说话,这算不算一种回忆:
那辆剩下车头的
黄色卡车,被抛弃在公路边的
桉树底下。
在某一天清晨,
我看到了你妻子脸上
那深深的皱纹,
被光照耀着,这算不算虚无的部分?
嗯。父亲。
我听到了海的声音,
像一种指示,
命令着我种下岛屿和永远跨不过去的桥。
我多次提到一场雨,以及雨里消失的脸。
有一张是奔跑中的我,
有一张是奔跑之后停下来的我,
而有一张停下来之后,
再也没有出现过。
嗯。父亲。
这算不算我在五岁的房间里
打碎了一只杯子?
[扫墓记]
我沉浸在一种笨拙的语调:
在奶奶的坟头,父亲卑微地蹲着,
挥动着手上的镰刀。
没过多久,他的身旁就堆满了
被割下来的野草。
我沉浸在父亲熟练的动作中,
那急促的缓慢,
有着天然的荣光,
像语言洞悉了一切,
在这座山里来回走动着。
或许你会听到
那野兽嘶吼过后的声音,
像雨中生长的
那些芒萁一样平静,
锯齿状的触角,
多么旺盛的生命。
但你不得不承认:我的父亲
一个无法躲避的事实,
在他起身时,
树影打在他曾经年轻的脸上,
我仿佛看见一枚石头被丢了出去,
回荡在一股原始的温柔之中。
[芦苇及深处的软体物]
铁轨附近的夜色里
湿地的芦苇,以及芦苇深处的软体物
我重新确认着它们
好像轻易地能触及到灵魂的痛处
我的父亲站在那里
一片开阔但看不见脸的水域
他像个法官朗诵着我在黑夜造出的诗
弥漫的雾气像一场无来由的舞会
我忘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是梦里的狂欢
我的父亲就站在茂密的芦苇荡
只要火车的汽笛一响起来
我就感觉有一阵风像无数双力量的手
抓住我那毛茸茸的尾穗
我要靠近我从未靠近过的父亲
天黑时候
万物低垂的样子
[我被那原始的黑暗肢解了]
雨刚好下着,敲打着防护栏的铁板。
不像哀泣,更多时候像是从某个原始部落
所发出的欢快鼓点,
令人感到原罪的力量。
以至于此刻有蜥蜴爬过窗台时,
仿佛浑然不觉地捡到一枚钥匙,
它进入了我的身体,
打开了我所有的器官,
医生一样察看着一个个病变的器官,
像说出真理之后依旧无能为力,
我被那原始的黑暗肢解了。
我体会着虚无所带来的快感,
只有衰老可以安慰我的孤独。
但它提前来了,我过世的曾祖母,
她站在雨中,向我挥着手。
[雨在深夜总是很密集地下着]
鱼群在陆地上翻腾着,
无论多小,它都能找到根源,
挤出鳞片的光。
它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
替我说话:你应该回到雨中间
回到它的黏稠和密集里。
仿佛可以听见:我的曾祖母,
她递给我一把雨伞,然后踩着平底鞋,
在真实的背后隐去。
那样的不存在,但我相信
你的确来过,特别在深夜
那张在角落里令我困惑的巨网,
正蜷缩在我的体内,
好像一根刚出生就有的芒刺,
在我的血液里四处游荡。
雨这时更加的密集,
我似乎发现了那条在公路上
逆向行驶的河流。
[寂静岭]
刚下过雨的草地,露气逐渐散去
从林间传来的布谷鸟叫声,混着清晨通透的寂
静
像积蓄了一股明媚的力量
我坐在床沿,看着熟睡中的小宝贝
有时候,他翕动着小嘴
嘴角轻轻咧开,像梦见阳光中跳跃的小鹿
有时候,他会像小羊羔一样
把手举过头顶,贴在柔软的耳朵旁
像是听见母亲从森林深处,微笑着慢慢地走了
过来
有时候,我想着他快快长大的样子
在那无限的流逝中,和他的父亲一起赶着火车
[想起酗酒的卡佛]
他在怀念俄勒冈州的新月市
等于我在怀念那扇没有火车头的门
我到过那里,只有我到过那里
金灿灿的稻穗,在月光中泛起微澜
我到过那里时,风停住了
成群的犀牛在空荡中四散开来
我看见他酗酒后平静的双眼
他凝视着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等于一种悲悯覆盖一种悲悯
所有的人都在说,你无法再回去了
那生活的父亲,捕鹿人的脸
就是那片深蓝的海,涌起的赤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