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我和我妈的小镇。就在我离开的那些天里,我妈已辞掉了医院的工作,租了马乐新建的临街铺面,竟然自己开起了诊所。而马乐那时全心全意成了一个专职的商贩,你不得不佩服,他总是第一个晓得通过什么法子可以赚到更多钱的人。
连我们小孩子都感觉得到,自麻院长死后,有些事物没法控制地发生了变化,虽然我们说不上那些变化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变化不仅仅是朱碧玥一个人造成的,按我妈的说法,如果这是某种破坏,那镇上大多数人以及上头的人,都有份。朱碧玥异想天开在偏僻的地方实行不切实际的改革,要建楼,竟没有一个人来拦下她,全都等着看那个女人的笑话,并且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尤其,朱碧玥要跟苏兆伦在一起这件事,我妈简直认为自己负有罪恶感,她本可以阻拦他们的。在朱碧玥离开后,苏兆伦像被抽掉了脊梁。
我也越来越迷惑,不知我妈让苏兆伦坦然接受上天所赐会活得正当和安全,还是朱碧玥对苏兆伦的大胆塑造更为可靠。我也无从得知苏兆伦内心里信任我妈多一点,还是爱朱碧玥多一点。
突然地,镇上所有人都晓得了,苏兆伦是个双性人。在过去,虽然这是一个含糊其辞的事实,但这回不一样,人们找到了科学依据。
朱院长研究的是心理学,她那个关了的科室叫心理咨询中心。我妈说,有狗屁用还用得着关门吗,哼,据我亲眼所见,小镇上至今还没出现过一个疯子。
就在我妈断言没多久,苏兆伦疯了。
[言论]
事情得从一张报纸说起。
那张报纸先是从县城流传开来的,是一份我妈也会经常翻阅的《健康报》,朱碧玥刚来时给医院每个科室订了一份,她一走,报纸也停送了。这张写着半个月前日期的报纸,从县城通往小镇的班车上流传过来。朱碧玥的一张脸在报纸上灿烂如花,她在这张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因为这篇论文,她成了明星似的人物。有人发表评论说,朱教授超越了美国布朗大学医学教授、基因学家安妮·福斯托-斯特林那部著名的《人体性别的划分》。那是一篇关于对双性人研究和治疗的论文。朱碧玥强调,她通过自己亲身跟苏兆伦这个个例的接触和试验,分析总结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观点,诸如:通过自身意念不断追加和强化以达到自我认识和治疗;通过大胆尝试,不断地诱导和激发苏兆伦这个双性人的潜意识;她甚至在安妮教授提出的五种性别之外,还提出了第六种性别。这第六种性别她打算继续对苏兆伦的潜意识进一步刺激开发研究后公布。
哇哦,照她的意思是说,我潜意识认为我本来是个男人,被潜意识久了,我真就会变成男人?老天!这个变态娘们,真肮脏,什么狗屁理论。我妈当着我的面从不这么说话,也不知从哪天起,粗话脏话随口就来:她奶奶的,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教授哇。
就在那张报纸出现后,朱碧玥频频在电视和报纸上露面,小镇人被她的诳语弄蒙了,一听说她还是个教授,又一下肃然起敬起来。
我妈说,是不是我也该买台电视机了。
紧接着,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子,从坑坑洼洼的小街一路开来,停在医院门外。连我妈也还是头一次见到现实版的记者和摄像机,我妈说,真像从电影画面上截下来的。
那段时间,小镇医院复归群龙无首的局面,但与麻院长刚去世时井然自维的样子大为不同,人人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忙着私事,几乎没有人在工作,一队队人和机器径直冲到苏兆伦的宿舍门前,又轰一下向围墙下那个临时当作药房的仓库冲去。
蓬头垢面的苏兆伦,从两扇木门里探出睡意朦胧的半个身子来,望着门外的人群,眼露茫然。那帮家伙立时对着他一顿猛拍猛照,显然,苏兆伦至今还什么都不晓得,那张报纸一落到我妈手里,我妈就把它两把给撕了。苏兆伦依旧茫然地站着,像极力要从睡梦里把自己揪扯回到这伙人当中来。
人群里,忽然一阵不安的骚动,苏兆伦呆看着人堆里不停向他指划着的一双手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木门猛一下合上了,有人重重地往地下跌去,待我使劲踮起脚尖看清我妈那头玫瑰花般的发卷时,药房的门发出剧烈的一声响,人们再次往前蜂拥而上,嘭嘭地捶打那扇门。有人尖声在喊着,我是哪哪的记者,请把门打开。
人群里忽然安静了,因为仓库里正发出一阵阵含混的吼叫声,像猿啼,又像深井里的水在呜咽。
我妈望着那扇门,那一瞬间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苍白得连那几粒雀斑都让人看不怎么清楚了。她不知说了句什么,忽然就像泄气的皮球,那句话抽走了她身上的力气,她缓缓地向地下又倒去。
人们抢救我妈的时候,苏兆伦打开门,箭一样从人群里钻了过去。
直到黄昏,人们才在河滩里找到他,苏兆伦只剩下一口气在喘,几个男人把他架了回来,放在门诊室的小床上。我妈和几个同事守在那,半夜时分,缓回一点力气,苏兆伦一下翻身坐起,一把揪掉胳膊上输液的针头,鞋也不穿就往外跑。我妈挡在他面前,连连呼唤着,兆伦,你醒醒,你还认得我吗。听上去,我妈像是在哀求。
苏兆伦突然间看上去骨架分明,那明明是个男人的身形,如果你不往那双猛然下陷的眼眶里望,你只不过以为,这个男人暂时病了,他需要休息。
那种场面持续了七天,每天都有医学博士和哪哪的记者到医院来找苏兆伦,那劲头,似来寻探一头大猩猩。
我妈跟她的同事们像商量好了,一点儿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也有好事者帮那些人去恳请我妈,他们就问几句话嘛,又不是要吃了他。我妈一顿冷嘲热讽,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她竟然叫了一串英语单词,我悄悄对她说,挺住,妈,我支持你。我妈感激又可怜巴巴地冲我眨眨眼睛。
苏兆伦被锁在房子里。进入房间的人,他会采用各种法子攻击,我妈都被他拿一只茶杯砸伤过额头。不得已,人们喂他吃大把大把的药片,好让他安静地在床上睡几个钟头。
苏兆伦时而清醒,时而迷乱。清醒时,他在床铺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冲着墙。我妈喂他水时,他一动不动。突然,他一下翻坐而起,抓起什么都吃,像身体里长着一张巨蟒的嘴。要是不看紧点,他就跑得没影了,我妈跟她的同事千辛万苦才能找到他,你会发现他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镇上人一看见他,就把他设法哄骗到医院里来。
求求你,让这一切赶快过去吧。我妈闭上眼睛,连连乞求她认为会在某个方向存在的神明。
朱碧玥是被我妈骗到镇上来的。
那天天气很热,镇上逢集,山里、滩里的人都来赶集,教室里都能听得到街上喧天的声浪,那条小街从没像如今这样热闹过,小镇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是想看看苏兆伦长什么样子而来的,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是冲着探听记者究竟到镇上来干嘛而来的。
镇上的人一边忙着小生意,一边说着那个可怜人的遭遇。
正午时分,我放学回去,看见我妈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那会儿我才发现,我妈以前所有的同事几乎都出来了,一齐站在街道两旁,指挥着人们把正中间的街道空出来,来赶集的人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挤成一堆堆地伸长脖子等待着。
不久,那辆火烈鸟从人丛里开过来了,直开到了我妈的诊所门前。你根本想不到,朱碧玥像又换了个人,十足的电影画面里走出来的人,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正走红毯的国际女星,听说全是因为那篇论文,如今她红大发了,这回她算是真正时来运转了。我妈正是以这样的借口,把她请来,姐妹一场,要在一起好好聚聚。
哎呀,我忘了今天是逢集啊,又见到这么多的人,我真开心。乡亲们,你们都好吗!朱碧玥快乐地挥舞着双臂,眉飞色舞地叫道。
我妈说,是的,你看哪,这么多人,都是来为你庆贺的。
庆贺啥呀!朱碧玥往我妈跟前走去,听说你辞职自己开了诊所,我早就晓得,你准会那么干呢。人们往这两个女人跟前一齐挤过去。
我告诉你要庆什么!我妈瞬间变了脸,待我冲过去的时候,人群中间已塌下去了,有人倒在那,我从乱糟糟的人腿中穿过去,找到了我妈,朱碧玥捂着脸躺在地上。
庆贺你干的好事!我妈说,她的嗓音变了,她的样子,跟镇上那些女人无异,她几乎在尖叫了:你们知道吗,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一直把他往邪路上拖,她被男人甩了,就用这种手段来坑害别人,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小镇人的生活,是谁给打乱的,看到了吗,那堆烂糟糟的东西,是谁毁坏这一切的?
人群哗的一下往后退,人人伸直脖子一齐望着我妈那张骇人的脸。
猛地就听见稀里哗啦一通响。
那辆火烈鸟,恐怕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妈那时四十岁。到她五十五岁的时候,回忆起这天的场景来,我妈很为当时自己的样子吃惊。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像个女革命分子。到那时,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还是先来说当时吧。
不知道为什么,朱碧玥后来没像当场威胁的那样真去把我妈告上法庭,也没报复我妈。那辆火烈鸟当天下午被人用一辆卡车拖走了。人们一直站在那片狼藉之地,纷纷说,不晓得还修得好不,这么鲜艳的车,太可惜了。
两个女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从不打听对方的任何消息。
此后十五年中,我妈一直照顾着苏兆伦。
我大学毕业,分到我妈的故乡,一座繁华的大都市。想当年,在这里,我妈遇上了我爸,义无反顾放弃了城里人的生活,跟我爸跑到小镇上来,没料到,他们很快就分开了。我爸和我妈是两头不允许被对方驯服的狮子,他们只能各自为王,都不愿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更不能勉强厮守一处。照我妈的话说,我跟那张损,就像那海底上万年的石头,再怎么年深日久地泡,也还是石头。
我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后来竟然会跟一个古怪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
我在我妈的城市里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几次三番,我想接我妈回她的故乡、我如今生活的地方。我妈表示:我已经习惯了乡下平静的生活。
我离开小镇后,我妈用全心照顾着苏兆伦。电话里,我妈说,有时候感觉,他就像我自己的一个孩子。
苏兆伦的亲妈,跑来照顾了几天她的儿子,我妈把苏兆伦安顿在一把椅子上晒太阳,苏妈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电线杆上跳跃的几只麻雀。可能苏妈没料到自己对儿子只有歉疚,而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几天后,她没跟我妈打声招呼就走掉了,还带走了我妈才买给苏兆伦的一条漂亮裙子,可能给她孙女拿去了。服过药的苏兆伦会连着睡好几个小时,可药效一过,他就到处乱跑,他就听我妈的,只有我妈能把他哄到房间去,吃药,洗漱。他要头上戴花,要穿长裙子,要把乳房挺起来。要是没人看着,他就跑到街上去,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要抱住亲吻,朱姐姐就这么教我的,你会喜欢的,你一定会喜欢我吻你的。
自从苏兆伦疯了后,我妈的同事们又像回到了麻院长还活着时的样子,他们干着自己的工作,无争无怨,有空了就帮我妈去看着那个需要照顾的病人。那个门卫被打发回家了,门房里空着,苏兆伦经常在那呆很久,不管谁发现了,都会走过去,把他领出来,走,我们找华柃姐姐去,她给你做了好吃的。
前车之鉴,听说上头又要派个女院长来,众人立马推选出几个代表,赶紧跑去为小镇人争取不蹈覆辙的机会,无论怎样,人们要求这回一定要派个男院长来。上头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过这并不碍事。小镇医院里,秩序井然,他们都感觉到有一双暗中的眼睛在望着他们。
我妈一个人在她的诊所里应对自如,开了药方,自己划价,零头省去,只收整数,柜台旁站着的人被她喊过去,来,就你,数这个。那人就拿起一把小匙子,极其精准地数出十二粒甘草片和病毒灵来,小心哦,你可数仔细喽,多一粒少一粒都会要了你的老命的,哎,吓唬你呢,多吃十三粒,都会没事。不信?那你吃着试去,不过,真要死了,可不关我什么事。那人就张着嘴笑,说,我才不想拿我的命跟你打赌呢。我妈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瞪得老大,打发走一个,下一个已等半天了。该打针输液的,坐一边的长椅上等候,先打发走抓药的。逢集天,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病人往医院推,你去那边找宋大夫,吴大夫也行,他看得比我好,人家有先进仪器。遇上星期天,我会去帮她抓中药,那些小小的白字常令我神思恍惚。我总忍不住嗅自己的衣裳,看那些香气是否已浸染了我。我妈除了没给人拔过牙,什么病都给治过,幸好,没出过差错。
闲下来,她会感谢故去的人:麻院长,真得感谢你开的那么多药方从我手里过,我都能背下来了。
她也感谢活着的人:哎,多亏我看顾着那个可怜人,要不,活着有多空虚呢。
你准不会相信,我妈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大学毕业后,她留校在大学里教书。我时常想,要是遇不见我爸,我妈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打算这辈子跟定我爸后就钻研上了医学,主要是跟我爸学的。我妈的愿望是我将来上一所医科大学,以后回到镇上跟她一起开诊所。可我除了过分地迷恋那些中草药,对医学半点兴趣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