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短篇小说选
[作者简介]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中国作协会员。2008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欢喜腾》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六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新人奖。现居北京。
天下无敌
周李立
彭坦十三岁生日快到了,刘爽想送他九十九枚游戏币。游戏币是让小娄去买的。五毛钱一枚的币,小娄给了游戏厅老板八张伍元的人民币。八张钞票捏在手心,像是小娄在课桌底下偷偷揉刘爽雪纺的烟灰色裙子——他希望可以一直这么揉下去。直到他把八张钞票揉成八个纸团,被光头老板丢进抽屉,小娄瞥见抽屉里黑乎乎的一层钞票上星星点点的几枚硬币,不屑地想,四十元钞票,该把这抽屉砸出八个窟窿来了吧?
小娄自己,每次最多只买两块五的币,自然没有折扣。五枚币足够小娄玩一个下午。运气好,还能留下两枚,晚自习的时候在课桌上转起来,让刘爽猜正反。她是个没什么运气的女人,极少猜中。于是这游戏便比魂斗罗还有趣。反正她输了也不会像其他女孩生闷气,而是爽快答应小娄的条件——愿赌服输,他们从《蛊惑仔》里都学来这道理——有时她会给小娄两块五,第二天小娄用来买五个币。
后来她竟赢过一次,这关键的一次小娄掉以轻心了,在按下旋转的游戏币时,没悄悄瞥一眼正反,或者在手心里让它偷偷换个方向。小娄来不及后悔,因为刘爽已经开出了胜利者的条件——她要小娄去帮她买九十九个游戏币,因为彭坦要过生日了。她觉得,游戏币是有创意的礼物,比起女人们喜欢送的那些纸鹤和幸运星来说。而且九十九个币,该是沉甸甸一袋子,丁零当啷,浪漫实用。她为这想法得意。
“他是双鱼座!”小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竟是彭坦的星座。他因为星座看不起彭坦,所有人都知道,双鱼座的男人像女人一样软弱,他们多数还会大段背诵《情深深雨蒙蒙》的台词。尤其彭坦,身上还有鱼腥味。
彭坦家在菜市场卖鱼,彭家鱼铺是菜市场里门面最小的一家。小娄见过彭坦穿黑色雨衣样的围裙在门口捞鱼。他怯生生地两手横握捞鱼的网兜,好像那是重得不得了的什么东西。小娄高喊“又起风了、又起风了”,从彭家鱼铺前跑过,在菜市场永远湿漉漉的地面上,啪嗒啪嗒踩出几朵爽快的水花。不锈钢的方形大鱼盆里,密密麻麻的黑鲤鱼受到惊吓,制造出一场小规模动乱。彭坦总是惊叫着后退,大了几号的黑色橡胶雨鞋,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啦的声音。网兜已掉进鱼盆,小汪洋里的动乱开始升级。小娄在菜市场继续正步前行,心里想的,是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五关,难度为八级,那绝对是真正的男人才能抵达的高峰。
“九十九啊,九十九啊,又起风了,又起风了??”小娄整个晚上念叨。“我不买,要买你自己去。”他说,想象着刘爽也许会温柔一些,然后请求他帮忙。
“你去不去?”刘爽凶起来,就算瞪大了眼睛,她也依然可爱。她轮流捏着两手骨节,像要挥拳前的预备动作。小娄感到无奈,为自己遇上刘爽这样不柔情不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当然不会自己去买,谁都知道,在县城从没女人去游戏厅的事,何况还要一次买九十九个币。
“除非,你求我!”小娄说完又觉得,其实没必要这么说出来,那倒像是小娄在求她了。
“好,你求我啊!”刘爽总是知道怎么对付小娄。
小娄当然会去游戏厅买九十九个游戏币。老板是个光头男人,一枚一枚数游戏币的时候,微翘兰花指。小娄不可避免又想起彭坦,他颤巍巍握网兜的时候、往黑板上写代数证明题的时候,也这样翘小拇指。于是小娄很不高兴地吼,“快点,快点,我还有事呢!”
老板的声音跟兰花指一点儿也不协调,他粗着嗓子说,“你有鬼事,坦克大战的一百二十六关还没过么,都给你了,我还做生意呢,怎么周转??”说着,老板又停下数币的动作,想去搂一把小娄的头,尽管怒火中烧,小娄还是能敏捷躲过这个男人汗津津的巴掌。小娄的魂斗罗已经通关了,这种反应能力,实话说没几个人有。
小娄烦躁起来,催老板,九十九个么,先讲了半小时价钱,现在又数这么半天,至于么?何况,真少几枚币小娄又不在乎,这堆深浅不一的币,终究又不是小娄的。小娄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菜市场,把游戏币拿给卖鱼的彭坦——刘爽这么要求的,“我不能去,他妈在那里,我怎么去?”刘爽说,她对付小娄的凶悍,在说到彭坦的时候,就像那些被消灭的坦克,轰地一闪,没了。所以,买游戏币的是小娄,送游戏币的还是小娄。
从游戏厅出来去菜市场的路上,小娄思考着坦克大战第一百二十六关的战局。他已经在这一关浪费一星期了,比通过前面一百二十关总共花费的时间还要长。这是不可忍受的失败,必须重视。他一星期没跟刘爽炫耀战绩,这已经影响到小娄的自信。刘爽这女人其实非常势力,除非小娄勇往直前像魂斗罗一样把坦克大战通关,那一共是一百三十关,她不会对他真正服气。刘爽跟初一二班那些总凑在一起搞地下工作的女人们不太一样,她从不参与她们的“妇女工作”。“八婆们又开始搞妇女工作了。”她是这样说她们的。刘爽只独来独往,因为小娄这些男人的事,其实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至少她懂,她知道魂斗罗和坦克大战需要智慧,里面有深奥的技术问题。如此小娄才能跟她讨论战况,不像那些搞妇女工作的女人,提到游戏厅的时候,她们只会尖着嗓子威胁要告诉老师,那大概是她们妇女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
刘爽在语文作文本的最后一页,画了表格,用来记录小娄的重要数据——坦克大战每一关的得分和用时。这是小娄的光荣榜。他会在一百三十关后,把它保存珍藏。就像半年前,那张魂斗罗的表格那样,贴在床边,紧靠枕头的位置。每天醒来,小娄都能看见刘爽细细的字。她写的9特别好看,就像她自己,拖根细短的小马尾,马上要飞起来的小马尾。小娄枕头边的墙上,现在还空着一个位置,那是为坦克大战预留的。他本来以为不需要留太久,可现实比计划要艰难得多。他越来越感到道远任重,于是连脚步也沉甸甸了。
彭坦这天没有在彭家鱼铺门口站着——小娄看来那完全没有必要,他反正也不会捞鱼,站在那里算什么?“算个招牌,他是他妈的招牌。”小娄这样对刘爽说过。彭坦这样的男人其实就是个招牌,用来放在广播体操的队首、升旗仪式的旗杆底下,放在期末考试排名的前面几个位置上,放在他妈的鱼铺门口?
“你才是他妈的招牌!”刘爽的拳头突然捶在小娄背上,像魂斗罗里的一记空拳,软绵绵的。她以为他在骂彭坦。
小娄只好解释,“我是说,他是他们家鱼铺的一个招牌,是他妈的一个招牌??”又觉得没必要解释,因为彭坦的确是他妈的招牌。
“你想当招牌,还没地方要去呢。”刘爽答,她为什么从来不好好跟他说话?她对初一二班的男人们女人们都不厉害,偏偏在小娄面前变成魂斗罗里那个女战警。小娄想不通,只觉得这可能也算一种特别的关系。有时想想,好男不跟女斗,心里就不再委屈了。有时又觉得好男不跟女斗,只是因为好男太好了,而女人太恶。你不穿防护、赤手空拳面对她,她铁甲钢拳、全副武装地跟你打。这不是恶是什么?
可是,刘爽再恶,小娄也不能以恶对恶,这才是真正可恶的地方。她其实也有对小娄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比如她埋头在语文作业本上画表格的时候。按两人的数学成绩,要快速画出小娄的得分曲线,不太可能。彭坦倒是擅长画双曲线,他曾因为在几何课上添加过几条匪夷所思的辅助线,被老罗大赞为天才。天才?小娄觉得老罗肯定没见过彭坦捞鱼的样子。天才应该会知道,怎么在网兜和鲤鱼之间找到那条最省力的“辅助线”。
小娄本来想告诉刘爽,彭坦不打游戏,至少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前那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小娄没在游戏厅见过彭坦。小娄不明白刘爽为什么非要送游戏币给彭坦?游戏币明明是小娄最需要的东西。上个月小娄过生日,刘爽问他要什么礼物,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时他就已经在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三关了。最后刘爽只送给他半块橡皮,她说,同桌的你以后不要找我借半块橡皮。
彭坦需要的,也许是一柄轻省的网兜。彭家鱼铺那副黑漆漆的生铁网兜,对彭坦瘦小白皙的胳臂来说,明显太大了。但小娄没有告诉刘爽这些,刘爽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彭坦。小娄也不希望她了解彭坦。其实,没有人了解彭坦。
彭坦家的鱼铺这天看起来也生意兴隆。小娄挤在菜市场各种颜色塑料布搭建的摊位中,先窥探了一番。魂斗罗取胜的关键,不在一击即溃,而在看准时机出击。小娄举着胳膊,挡住半侧脸,默念着小神通出拳的动作。校服左边的口袋被九十九个币坠住,像带着什么沉甸甸的凶器。
彭坦在鱼铺里面,坐在很低的小凳子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不锈钢盆,围绕着他,都像是等待发动的坦克。彭坦就这么被坦克包围着,两手举一本书。看那书封面的颜色,小娄认为那是英语课本。彭坦看一眼书,再看一眼天花板。他在背单词。
鱼铺外面,捞鱼、称鱼、装袋、收钱,正忙个不停的是彭坦的妈妈。小娄认识她,她不认识小娄。其实县城所有人都认识她。但从没人见过彭坦的爸爸。现在她身边那个白白胖胖的矮男人,听说是彭坦的舅舅。彭坦妈妈是县城最胖的女人,又一直在这里卖鱼。小娄还听说,她其实吃得很少,但因为某种激素低下,所以才像被水泡过一样,但她又总是显得有气无力,软绵绵,像沙包。小娄两年前曾疯狂想要一个沙袋,挂在家门口每天练拳。现在每次看见她,小娄都会想起自己没有实现的沙袋梦,觉得时光飞逝、又起风了。
“又起风了”是彭坦的外号。他把这句话写在初一的第一篇作文里,被教语文的唐疯子三番五次引用,表扬了大半学期。小娄这些男人觉得,“又起风了”,的确是不错的句子,武侠小说里大侠出场前,都会起风,但这不该是彭坦写出来,彭坦看上去太像那种受了欺负会把妈妈叫来解决问题的男人。彭坦可以添加辅助线,可以用英文回答“我很好,谢谢!”但彭坦怎么能写“又起风了”呢?
现在,又起风了。彭坦的妈妈颤巍巍拎着两只水桶,走进鱼铺的木板门。两条湿淋淋看不出颜色的深色门帘,挤在两边,还是被呼啦啦掀开,一阵让人打冷颤的凉风。
彭坦胆怯地看着他妈妈,小娄觉得他也许马上就会用英文对她说,“我很好,谢谢。”但她只是把两只桶同时墩在地上,又指着外面说了些什么,彭坦就站起来了。他走到鱼铺外,摆出横握网兜的招牌动作。
“又起风了。”小娄嬉皮笑脸走过去,对彭坦说。
“你别笑我好不好?”彭坦看了小娄一眼,又低头去看鱼,认真地说。
小娄想了想,说,“什么话,我什么时候笑过你?”一边把两手插进口袋,装作这是一次很轻松的男人间的谈话。口袋里的游戏币在发烫,小娄一枚一枚在手里捻过。
彭坦没答,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袋跳跳糖,递给小娄,一脸期待的模样。
小娄说,不客气。便一把把跳跳糖拿来,又撕开,全倒进嘴里。一阵酥麻,让小娄说不出话来。他想,彭坦是想用跳跳糖堵他的嘴么?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娄突然有了个想法。
“你是去游戏厅么?”只有彭坦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就像他在晚自习上把老罗问住的那些问题一样,但小娄不明白,老罗为什么不对彭坦生气?小娄只问过老罗一次问题,被老罗扇了一巴掌。老罗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想。
这大概是下午五点。小娄刚刚离开游戏厅的时候,光头老板正在看《鉴证实录》第三十集片头的广告。下午五点,当然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小娄既不是刚放学,也不是去上学,从下午四点放学到七点上晚自习,这三个小时是小娄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尤其坦克大战没什么进展后,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磨练战术。小娄浪费了这一天的黄金时间,都是为帮刘爽给她的彭坦送生日礼物。小娄开始觉得这事很不划算,刚好跳跳糖都咽下去了,于是他忍着舌头的麻意说,“我,刚放学,顺路。”小娄如果穿过菜市场回家,可以少走很长一段路。
“明天我生日。”彭坦说。
“我知道,刘爽说了。”
“她说了?她还说什么了?”彭坦又问,小娄才觉得说漏嘴了。
“没说什么。”小娄答。
彭坦又拿出一袋跳跳糖,像是调教宠物一样递给小娄,小娄这次没接,虽然一袋跳跳糖三块五,是奢侈品。彭坦说,“我十块钱买了三袋,我过生日,请你吃。”彭坦自己撕开跳跳糖,小心翼翼舔了一小口,显得心满意足。小娄第一次见彭坦这种吃跳跳糖的方法,觉得怪怪的。彭坦又把半袋跳跳糖装进校服口袋,校服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水印,好像永远也干不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