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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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锐小说(5)

如果不是他太过贪婪,接下来的灾难或许不会发生。他竟然用公安局里的专用照相机,拍下了杜梅的几张裸体照。他答应杜梅的条件是,只要拍了这些照片,他就会放过她。以后再不会纠缠她。他拍这些照片的初衷,是因为他太爱杜梅了,换言之,是太爱杜梅的身体了。他要把它们当做纪念,想她的时候,便要拿出这些照片来看一看。杜梅为了尽早结束这场噩梦,幼稚地答应了她。想不到,更为深重的噩梦在后面等她。

他一次次将电话打到学校,说想她。杜梅说你不能出尔反尔。他语气庄重,说就一次,最后一次。杜梅当然不会答应。他用更为庄重的语气对杜梅说,如果她不能满足他的话,就只好把那些照片公之于众了。当然他不会亲手去做这件事。他要让杜梅身败名裂,而自己会全身而退。如果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那就前来赴他的约会好了。不要多,一个月一次,一次就足够。为了同杜梅幽会,他特意在县城找了套房子。

如果不是出了那场车祸,杜梅就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如果不出那场车祸又怎样呢?杜梅的灾难会有终日吗?

灾难就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摧毁着杜梅,摧毁着我们的生活。我没有责怪杜梅的理由,却也没有想过如何去劝解她、安慰她。我越是劝解,越加剧杜梅的羞辱。我越是安慰,杜梅更会觉得那是一种讽刺。只是让我悔恨的是,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宁愿永远呆在拘留所里,即便被拉出去枪毙,也好呀!

我曾对杜梅提出过离开这里的打算,一同回到我老家的草原上去,但杜梅却没有回应。那时候她活着,实际上已生不如死。

她是一年之后病倒的。带病坚持了两年多的工作,最终在羞愧和无望的摧毁下,瘫痪在床。

你也知道,从此之后,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了阳光。我们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我们躲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相依为命,终日蒙羞。

讲到这里,老巴特尔痛苦地结束了他的讲述。

而接下来的故事,我也不便再向他追问。那样会让旅途中的老巴特尔痛苦万分。接下来的故事,便由我来代替他讲述好了。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大致情况我都了解一些。

老巴特尔家的秘密,是被一个孩子无意中发现的。

那个时候的老巴特尔一家人,早已成了众人眼中的一个秘密。他们家的门整天关着,大家只知道杜梅常年卧床,老巴特尔也行迹萧索,不愿和邻居接触,大家也就不愿再去打搅他们。对这一对患难夫妻来说,你贸然的闯入,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一种伤害……老巴特尔虽偶有出门,出门时却会把大门紧锁。如果有电工或居委会的人有事找他,只能隔了一扇铁门叫唤。喊上半天,才见铁门打开一道缝,老巴特尔胡子拉碴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从没说过请人到屋里坐一坐,很不近人情的样子。如果你有幸走进他家的院子,却见窗帘紧闭,通往内室的房门照旧关得严严实实。老巴特尔给出的解释是,杜梅怕光,更不想见人,还是不要打搅她吧。

那天几个男孩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是按输赢来对局的。有个男孩自恃球技高超,常常打出凌厉的球风。将一只羽毛球掀到邻居的房顶上之后,另外仅剩下的一只,顺风落入老巴特尔家的院子里。

院门锁着,孩子们见老巴特尔刚从家里离开,提着一只塑料包装袋编就的篮子,大约到菜市场买菜去了。

一个男孩甘做人梯,让另一个男孩爬上了院墙。

进入院子之后,男孩轻易在一株冬青树下捡到了那只羽毛球。冬青树长得十分肥硕,让男孩感到新奇。他并没有立即离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想进入老巴特尔家的屋子里去看一看。

他扒着窗玻璃,想从外面瞧出些端倪,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屋子里的任何情况。中屋门上照旧搭了一把锁,却没有扣死。男孩摘下那把锁,悄悄潜入。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让男孩屏住呼吸。借助从门外射进来的光线,男孩看清了中屋厅堂的陈设,全部是几十年前的旧物,给男孩的感觉,仿佛穿越了时空,进入了他出生之前的某个年代。他本想转身出来,却下意识地,再次推开了通往内屋的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味道更加刺鼻。阳光从窗户上隐隐透露出来,靠近南侧的窗前,有一张床榻。床榻上挂了一面帐子。走近前时,见帐子旁有一张斗橱,上面散放着各种药片的包装,以及一只盛水的杯子。男孩不由自主地“喂”了一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冒失,又像在和屋里人打招呼。羽毛球掉你家啦……他大声说。听不见回应。他壮着胆子,蹑手蹑脚靠近床榻。借助细微光线,能隐约窥见躺在帐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他未曾谋面过的、古怪兮兮的老巴特尔的妻子……他先是看见妇人的一颗头颅,抵在床畔的一侧,头发乱糟糟的,犹如一蓬灰色蛛网。她的身上盖了一块红色的毛毯,给男孩的感觉,这人非常瘦弱,在织物掩盖下,几乎看不到她身体曲线的起伏。她的头颅旁,放了另外一只枕头,显然是另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被子还散乱地堆放在床尾……屋子里静无声息。男孩有些怕,他抽着鼻子,将头凑过去,他想看一看熟睡者的那张脸。

男孩猝然抽身,将斗橱上的水杯撞翻。水杯横躺在斗橱上,水倾泻而出。将几枚药片以及包药片的处方纸,冲刷到肮脏的地板上。那里还有男孩丢下的一只羽毛球。水滴从斗橱上方不断地朝下滴淌着,撒在卷曲的羽毛上……

男孩跌跌撞撞跑出内屋,却被外屋的门槛拌了一跤。嘴巴当即磕破。他顾不得疼痛,喘息着跑到大门口,这才想起铁门从外面反锁。自己一时出不去,便大哭起来,扒着门缝,发出凄厉而惊悚的喊叫。

把男孩吓到的,是一具人的骸骨。

——是杜梅的骸骨。

这事儿震惊了整个大院。后来又惊动了公安局。

据老巴特尔交代,杜梅是他弄死的。死了都好几年了。老巴特尔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但等警察要他交待是用怎样的手段将杜梅弄死时,他一会说是掐死的,一会又说给杜梅喂了安眠药。

他含糊其辞的供词,被警察认定是撒谎。

但老巴特尔诚恳地对警察说,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杀死杜梅的凶手。你们把我抓起来,判我死刑吧!

警察找不到任何证据。当然不能稀里糊涂把老巴特尔抓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她害死呢?

她活得不耐烦了,每天都在求我帮她怎么死掉。我只能顺从她的意愿。

老巴特尔说。

放下死者的死因不查。警察问他怎么会把尸骨保存至今,而不去选择一个让别人能够接受、更能体现尊重死者的办法,来将尸体处理掉呢?

想不到老巴特尔冷冷反问警察道:处理死者的方式多种多样,难道将她留在我身边,也会触犯你们的法律吗?

警察无言以对。

警察提了一个更具专业性的问题:你用什么办法把尸体保存到了现在?

老巴特尔沉吟一声,告诉警察:他最初是将杜梅的尸体放在一只塑料袋里,用针管将塑料袋内的空气吸净,但这种方法并不能使他满意。他曾想过将杜梅的尸体用福尔马林浸泡起来,却因为没有较大的容器,只能放弃。他遍查资料,借助读书时专业课上学到的一些知识,最后从医院拿来一把手术刀,剖开体腔,取出内脏,将内脏埋在院子里,上面栽种了一棵冬青树。腹腔内用热融的松香浇灌,用针线密密缝合之后,又用浸泡过松香的白布,将尸体紧紧包裹起来……这种保存尸体的方法看起来真的不错!老巴特尔当着警察的面,如此欣慰地感叹说。因为我让杜梅离开我的脚步变得缓慢了……他又摇摇头,好似沉浸在那些为保存一具尸体而深感焦虑的日子。时间真是个令人头疼的东西,他说,时间中的空气、灰尘、苍蝇、蚊子以及温度与湿度,都成了我要面对的敌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位年轻的警察听完老巴特尔得意洋洋的讲述,不禁惊得毛骨悚然,他有些厌恶地问他。

老巴特尔轻蔑地看他一眼,并没有理他。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现在坐在这辆缓慢行驶的中巴车上,我再一次想起那位年轻警察的提问,也是所有人的疑问,并对老巴特尔重复了这样一个问题。

对待我,老巴特尔并没有像对待警察那样冷漠。他说:我想让杜梅多等我一些时间。她先我而去,我舍不下她,怕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再受到伤害,我要去保护她。我要让她等我死后,我们一同上路。

杜梅的死真的和你有关吗?我又问。

嗯,老巴特尔点点头,眼睛忽然湿了。

是我害死了杜梅。

你撒谎,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

你这次跟我回老家,说什么要写关于烟花的文章,是不是也在撒谎?

听完老巴特尔的故事,联想起他种种怪异的举动,我忽然对他的这次出行生出了深深的怀疑。凭我的直觉,我觉得老巴特尔这次出行的目的,肯定也和杜梅有关。

老巴特尔看着我。不置可否的样子,最后还是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自从杜梅的尸体被火化后,我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你知道吗,杜梅临死前,曾告诫我要好好活着。如果不听她的话,下辈子再不理我。并嘱咐我要留意天上的流星。她说你会看到一颗流星,那就是我,我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只有离开,我才能回来……但奇怪的是,自从她死后,我却从未邂逅过一颗流星,或许是我很久不曾仰望天空的缘故?但流星并不是你要寻找才能找到的,而是不经意间它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我依然相信额吉对我讲过的那个传说——流星落下来,不是一个人死去,而是你将会找到你的爱人。

那我们昨晚看到的那颗呢!会不会是你的杜梅?

不是,绝对不是。老巴特尔执拗地摇头说,因为我对那颗流星没有一点点感觉……我这次求你带我去你老家,确实撒了一个谎……我想求你帮忙,做一支烟花,将杜梅的骨灰放进去。我把她带来了……他动了一下怀里的双肩包。我想带上她,回草原上的老家,我想把杜梅的骨灰燃放在草原的夜空里。有时我想,那些天上的流星,会不会是人间的焰火变成的?夜空接纳了它们,又会将它们慷慨地送还人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来世,肯定会再次邂逅杜梅的!

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虽然我知道老巴特尔因为对杜梅的思念,或许精神上有了某种病理上的错觉。他竟然以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生活在自己癔想的世界里。但又有什么方法来警醒他呢?那样做对老巴特尔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或许会觉得晦气,不愿意帮你忙的。

我拿手在他怀里的双肩包上触了一下,像是安慰了躺在里面的杜梅。也是为了给老巴特尔泼一泼冷水。

不会的。老巴特尔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有你帮忙,况且我带足了钱,我多给钱,你再多说些好话……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奇怪的提议果然遭到了我堂兄弟们的拒绝。为一个死去的人定制一个烟花,他们思来想去都觉得晦气。我没有心情对他们讲起老巴特尔的故事,或许讲过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只能动用我亲情的攻势,在酒桌上灌醉了他们。当然,老巴特尔也起到了“副攻”的作用。他的酒量真是好。最终,我的一个堂弟醉醺醺拍着自己的胸脯,大着舌头答应了我们,并且保证,不收老巴特尔一分钱。

烟花造好之后,春节临近。老巴特尔决定从这里离开。

我劝他,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在这里过春节算了,过完春节,我们一块回去。

老巴特尔笑着摇摇头。

他精神矍铄的样子,背着他的双肩包。冲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的身影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背包客。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背着放了杜梅骨灰的烟花,又怎么混过车站上那些检查站呢?

在老家过完春节之后,我回到了寄身的县城。

只是从此再没有见过老巴特尔。去他家的房前转一圈,大门依旧紧闭,挂了锁头。给人的感觉,好像老巴特尔仍然呆在那幢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里,陪伴着杜梅的尸骸,不愿见任何人。又过了很久,老巴特尔依旧没有回来。再后来,我们那个大院便拆迁了。

只是有时神思恍惚时,我的眼前总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老巴特尔站在夜空下的草原之上,星星像璀璨的河流,倒悬在他的头顶。他划燃火柴,点燃装有杜梅骨灰的烟花。璀璨的焰火在墨蓝的夜空绽放,犹如一颗又一颗来自大地的流星,它们投入夜空的怀抱,最终被亲人般的星辰接纳。

如果老巴特尔的癔想成立,在人世的另一个轮回中,这个来自草原上的少年,会每天仰望星空,或许真的会再次邂逅一颗绮丽的流星。

然后他会再次上路,去寻找他降落凡尘的爱人。

谨以此篇回忆我的哑巴舅舅

夜晚的胜利

孙一圣

[作者简介]孙一圣,“80后”,生于山东曹县,毕业于某师范学院化学系。做过酒店服务生、水泥厂保安、化工厂操作工和农药厂实验员。现居北京。有小说发于《天南》《上海文学》等杂志。

舅舅是个哑子,仿佛天生被镰刀收割了声音,他似乎听得见,但哪个会留意这些?走上街头,舅舅这不吭声突然挟持的一场寂静像一头四月的熊,压迫着人们。挂上墙的四月带来了熊的样,更带来了一轮复苏,天气一寸寸地暖和,荒原也一立方一立方地灌了青。瞧着车窗外倒退的四月和次序张开阖拢的荒原,我早记不得舅舅的样子。远在我有记忆前,他的故事早已发生。四月的热再烈也免不得落雨,哪怕淅淅沥沥的,舅舅则像一夜润物没声的细雨不晓得啥时候落进我的记忆里,绵延不息。起初,我的回忆是有速度的,舅舅出场的次数愈来愈少,速度也愈来愈快,后来,舅舅则被撕扯成速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