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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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锐小说(1)

流星与焰火

刘荣书

【作者简介】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江南》《山花》《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杂志,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他天生的络腮胡子,年轻时便被人冠以“老”字。大家都叫他老巴特。“特”字发儿化音,听上去感觉怪怪的。又是一个蒙古族人,在内地这样一个小地方,生活习性和大家略有差异,所以看上去总会显得有点“怪”。自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老巴特尔在大家眼里便显得更加古怪了。

这年春节前夕,老巴特尔来家里找我。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有点软,他却要努力坐得端正的样子,看上去便显得很累。他穿着随便,几近邋遢。络腮胡子刚刚刮过,脸腮上血哧呼啦的。他一进门,我爱人说过两句客套话,便借故躲开了。我女儿只露了露脸,便慌里慌张把门关死。关门的声音特别响——可能她确实有点怕他吧!那段时间,大院里的小孩儿都有点怕他。说他是杀人犯。

老巴特尔自感羞愧。他喉头耸动,用干瘪的声音对我说,刘老师,我就开门见山吧……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到我老家的情况,知道那里是生产烟花爆竹的集散地,在全国小有名气。我那几位堂兄弟,都开着烟花厂。他求我春节回家时带上他,去那里看看。

这样的请求,并非强人所难。但他作为一个前医生的身份,却不知因何对烟花忽然生出了兴趣。

他说,我正在写点东西……一点关于烟花的东西,所以想了解一下烟花的制作过程。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

这个请求倒颇让我为难。关于烟花的制造过程,据我所知,是有一些商业秘密在里面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烟花是利用各种金属粉末,于高热中燃烧,使用各种不同金属的搭配,才会释放出不同造型、不同颜色的绮丽焰火……但这仅仅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制造过程中的诸多细节,是不会有人向外披露的。甚至配药师的日常工作,都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

见我犹豫,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急迫。

我苦笑一下。说,我那几个亲戚,即便我向他们了解一些细节,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那是他们赚钱的资本啊。

我就是想随便看看,他慌乱解释道,不需要了解太多,只要能身临其境感受下便好。

他这样说,我也再不好推诿。他那段时间的境况确实令人同情。但我还是对他忽然要写什么关于烟花的东西,有几分存疑,甚而觉得荒唐。

他的神情刚刚松懈下来,在我的追问下,又有了几分紧张。

我一个人,随便找点事儿做,不然时间怎么打发呢!

他这样解释道。

赶往省城的班车要早六点出发,到达省城之后,先坐火车,然后在一个靠近老家县城的城市下车,中转一趟班车。这还不算结束,还要从县城再中转一次,才能最终抵达我老家所在的镇子。对于旅途路线的大致描述,足可看出我老家的山高水远。前半程大致无话……那天早晨起来,我本想去喊老巴特尔一声,没想到,他就站在大院门口的一盏路灯下等我。天上飘着小雪。他的身上已落了一层白。也不知何时等在那里的。问他,他笑笑。轻描淡写说,上年纪了,觉少。躺着也是躺着,就早起了会儿。他戴一顶八十年代比较流行的栽绒棉帽,身上穿一件厚厚的军绿大衣。抱在怀里的双肩包倒比较时髦。却没有将它背在肩上,而是抱在怀里。没有戴手套,冻不冻手只有他自己知道。坐在驰往省城的班车上时,他仍旧将双肩包抱在怀里。班车的行李架设计得不够合理,双肩包放在上面,有可能会掉下来。但等上了火车,他仍然抱着这黑色双肩包,便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了。

我示意他货运架上还有空余地方,把双肩包放上去,两个人可以坐下来,聊天,喝茶,甚至可以喝上二两。考虑到他上了年纪,我做出要帮他的举动,他却显得有些犹豫,最后在我的一再张罗下,这才勉强答应。

火车驶出不远,在一处站台停靠,上来不少提大包小包的人。有人将旅行包压在他的双肩包上,这竟然引起老巴特尔极度的不满,为此险些同人吵了起来。最后他做出妥协,把自己的包拿下来,让别人把包放上去。而此后的旅途,却再不肯将双肩包撒手了。

我把他这一奇怪的举动,当做是古怪之人比较正常的一种表现。那些日子以来,大家都在议论老巴特尔怪异之种种。只是有了这样一种成见之后,一路上我们始终不能融洽地交谈。每当我提到他正在写的那个东西时,他都会极不自然地用别的话头岔开。在旅行的中途,我甚至开始后悔把他带出来了。因他突兀的要求,我女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同我一起返乡祭祖的承诺,她甚至笑嘻嘻说,你还是带上那个需要你帮助的老头吧。好像她不曾厌倦这旅途的漫长,以及对老家卫生环境的不适应,而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似的。

下了火车,已是第二天下午。开往家乡县城的班车还有最后一趟。看时间尚早,我们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馆。我特意要了一瓶白酒。老巴特尔以前在我们那儿喝酒是出了名的,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饮酒的习惯。他叹喟一声:戒多少年喽!我劝他:天气这么冷,来点吧。他犹豫了一下,说,喝点?喝点就喝点!开戒的老巴特尔喝起酒来酒风不减当年,我只喝了半杯,余下的,全被他喝进肚子里。

现在想来,老巴特尔对我讲述的他的故事,和那烈性的白酒有关。但白酒或许仅仅是个引子,那颗从车窗外滑落的流星,才真正勾起了他倾诉的欲望。

山区的道路虽不甚崎岖,却有着波浪般起伏。清冷的空气使车窗外的能见度颇高,远处山影的轮廓忽隐忽现,半山腰上的积雪在星空下发着幽暗的冷光。只在抵近一处山林时,才使人感觉到冬夜的空旷与寂寥。等车子驶出低洼山地,窗外便又是一片明净。月亮还未升起,星空显得愈加璀璨,像一块幕帘,始终贴着车窗外滑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车子爬到山顶,前方开阔的视野虽被车灯搅乱,但左右两侧的车窗外空无一物,给了乘车人一种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于旅行中无限接近了星空。那颗流星就是此时从夜空中划过去的,它猝然的绽放,好似一朵银色焰火,使人感觉陷入了幻梦。巨大星云朝远处推进时,让人觉得那是一头鲸鱼,在水面上有一个漂亮的腾跃,溅落的水迹闪着斑驳磷光,形成一道耀眼轨迹,最后消弭在浩瀚的星空深处。

太难得了!我说。

流星吗?老巴特尔问。

是啊!好多年都没见了。

你听过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吗?

听过。地下一个人死了,天上就会有一颗流星落下来,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那你去找过它吗?

找过什么?

流星啊……在我老家的传说中,你最早看到的那颗流星,是属于你的。你必须要去找到它。

这个倒没听过……我笑了笑。你找过吗?在你很小的时候?流星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哪一颗会是属于你的?

这要看自己的感觉了……

接下来,老巴特尔便对我讲了起来——关于他,以及那颗流星的故事。

我八岁那年,邂逅了生命中属于我的那颗流星。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季里白昼最长的一天,当夜色在空旷的草原低垂下来的时候,西天边的云彩还未被黑暗完全吞噬。我站在我家的毡房外面,看见额吉赶着羊群,从远处向我走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样一幅画面,好像做梦一样。我甚至认为那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神奇的事情,是天的恩赐……由于天黑得很快,额吉的身影隐在一层黛青的暮色中,而那些低头行进的羊们,则完全被夕阳笼罩了。它们白色的皮毛在一层橘红中发出微弱的反光,还有那些高过羊群的野草,绿色已被浸染,是我说不出来的一种颜色……那颗流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西边的天际出现的。起初我并不认为那是一颗流星,在玫红与黛青相互交错的山冈上方,它更像一个天外来物,颜色光彩夺目,在向东方推进时,洒下的光尾像水迹一样清晰,印在暗蓝色的夜空上。当水迹慢慢消逝之后,我才看见星星一颗颗浮现……我当时的惊讶可想而知。险些被它夺走了魂魄。直到额吉从我身边走过,我仍站在那里,傻乎乎地仰头看着夜空,想不清那会是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颗流星!

当我对额吉道出我的疑惑时,额吉这样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在内蒙古高原最南端的草原上,分布着无数的森林和缓缓起伏的山冈,那里的草原与天空最为接近。后来我看到一篇介绍家乡草原的文章,用“天穹压落,云欲擦肩”来形容它的辽阔与浩渺,真的是再贴切不过。在我成长的八年时光里,我曾邂逅过无数颗流星,但从来没有这一颗会让我感到如此的震惊。

我帮额吉把羊群赶到羊圈里,又趁夜色将拴在木桩上的奶牛关进牛栏,仍然是一副震惊的样子。直到坐在毡房里喝奶茶时,我仍是战战兢兢。额吉以为我被那颗巨大的流星吓到了,微笑着对我说,你长大了,遇到了属于你的东西。那颗流星是属于你的,一个你最亲爱的人降落在了凡间,将来你会遇到她。你会找到她的。

我虽听不懂额吉的话。却很快安静下来。直到睡下时,我仍然在想着那颗流星,想着以后会不会有幸遇到它。

我被一颗流星吓到的事,后来在父亲和哥哥们的奚落中,也就被渐渐淡忘了——他们老是笑我胆子小。草原上有很多有趣的事会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比如我会在放羊途中,捡到一只刚刚生下来的羔羊。我们那里的草原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捡到了初生的牲畜,便会成为他的幸运物。再比如某个雨天,雷声在头顶乱窜,不容我赶着羊群跑回家,它们便滚到黑色山冈的后面去了,像一群摔跤的巨人,仍然能听到他们大嗓门的吵闹。而我会在刚刚经过的草地上,发现一簇簇菌子长了出来,它们是被雷声吓到,忘了藏好自己的身子,比我的胆子还要小……那天在草场上,我偶遇放羊的其其格和其木格姐妹俩。她们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乌云毕力格大叔家的女儿。她们隔了老远喊我,尖细的声音随着风声拔开杂乱的草丛,像一堆蚂蚁爬进我的耳朵,让我感到烦恼。其其格是花朵的意思,其木格是花蕊的意思,但姐妹俩完全不像草原上次第盛开的花朵,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她们。那天我不想搭理她们,但等羊群散漫地爬上坡之后,我却发现在她们的羊群中,并不是只有她们姐妹俩的身影,而是多了另外一个人。

当我走近她们,已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有着草原血统的女孩。从她的穿着来看,便一目了然。她穿着一件绿颜色的衣服,给我的感觉,像极了一株柔韧的青草。她眉目清秀,脸很白净,一双眼睛像草原深处的湖泊。却流淌着一丝浮云般的忧愁。正是那不多见的忧愁,才深深打动了我。我记得当时看到她的印象,虽没有一年前邂逅那颗流星时的震惊,但还是深深将我触动。

我佯装和其其格亲热,把她叫到一旁,问:那个女孩是谁?

其其格很高傲的样子。斜睨着我说,是不是看到了漂亮女孩子,才来搭讪我们的啊。

我脸红了一下,挠挠头皮说,不是。老邻居不常见面,我还是很想念你们的。我的乌云毕力格大叔,身体还好吧?

其其格哼了一声。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和我讨价还价说,以后见了我,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高傲呢?

不会了。我说。

你要先跟我打招呼,不然我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我点头称是。像个草原上很无赖的男人。眼睛却瞟着那个汉族女孩。

从其其格嘴里,我知道女孩的名字叫杜梅。是乌云毕力格大叔家的一位远房亲戚。之所以像一只尊贵的天鹅一样,降落在我们草原上,因为她父母遭了难。据我后来所知,杜梅的父母是被下放的干部,杜梅无人照料,才被辗转送到了乌云毕力格大叔家中。

之后我们每天都会在草场邂逅,但我心里清楚,我们之所以这么有缘,是因为每次我赶着羊群出门时,脚步都会像着了魔一样,朝着东南方向走去。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个“梅”字的意思。按照杜梅的解释,那是一种很尊贵的树种。傲雪寒梅,她这样对我说。我见过高大的松杉,见过草原上各种盛开的花朵,却实在想象不出,一种能在雪天开出花朵的树的样子——它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才知道,在草原之外,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除了名字之外,除了她长得那样干净,还有她那好听的、像云雀一样发出的声音,想起来真叫我沮丧。我更愿意她成为一个像其其格那样的女孩,我甚至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属于草原的名字。我偷偷叫她敖登格日勒,把她想象成我曾经邂逅过的那颗流星……杜梅后来也穿上了蒙古族女孩的袍子,是其木格穿过的,虽然显得肥大,但还是让我感到了窃喜。她似乎顺从了我的意愿,白净的脸慢慢被太阳晒黑了,身上也会散发出那种我喜欢的羊膻味。

家里人似乎觉察不出那些日子里我因何会这么开心。因为我平日没心没肺惯了。只在某一天为一件事感到深深失落时,他们才会觉察出我情绪上的变化……我想不清那天会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天空总不该蓝得这样令人心醉。我从坡岗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其其格姐妹俩。

杜梅呢?我问她们。

其木格沉着脸,眼睛看着远方,理也不理我。倒是其其格,忽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说:

杜梅,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家了呗!其木格负气地说,神情忧戚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