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他抬起头,看着白无常。白无常飘得非常柔和。人的天性。孩子都会哭泣,甚至不知道眼泪从哪里涌出,仿佛一个秘密的洞穴,突然裂开,孩子甚至不知道涌出来的是什么。白无常说,我经过这里,到那个有尸体的地方去。我时而飘转于树梢,时而徜徉在地面,时而飞过安静的屋顶,时而蹲上窗台。那里有一只大黑猫,它看到我就跳开了。我还被风吹刮起来。我看见了你,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的家庭发生了什么,我要你再不要害怕我,因为我只不过是死亡的奴仆,被死亡的气味驱谴。现在,你愿意跟我去看吗?它就在前面不远,就在那条河里,你的两个姐姐没有遇见他。这就是命,注定了他今晚要睡卧在水里,在水里长眠。
小德跟在白无常的后面。白无常在前面飘,空气被他破开,两边的空气朝后涌,在小德的身后聚合,气流撞击在小德的背上,小德被气流推着往前走。走到河边,河水突然明亮起来,老德直立在河水里,冻僵的尸体像是被拘禁在灯光里的一只暗色虫子。老德此刻就像是刚分娩的胎儿,又柔软又坚硬。老德被浸泡了很长时间,皮肤水白,头发漾动在水里,像一簇黑色的水草。老德的嘴巴张开,老德的屁眼撑破了,老德的肚子里全是水,这么冷的水啊,把老德的内脏和鲜血都冻住了。老德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狰狞,任何死者的脸上都会有这样的神色,任何死者都这样,远看是平静,近看是狰狞,还有就是陌生,一种作别之后的陌生,一种什么也没带走的陌生,一种让人大吃一惊的陌生。面对死者,你会觉得疑惑,这是他吗?这当然是他,可这也不是他,这什么也不是,这只能是一种虚无。你不会再喊一个人父亲,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连带着剥夺了你喊父亲的权利。父亲是家庭之树上的一朵花,但现在这花凋落了,只空出了一个位置,但你不能喊一个位置为父亲,你会尴尬,进而羞愧。你会一直刻意关注那个空缺,那里没有什么了,但反白那么明显。这是生活的一个修饰,夸张,嘲讽。消失是存在的最好提醒,提供最残酷的怀念方式。
小德跪了下来。作为儿子,他想知道,他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即使是最平庸的死,他也不想别过头去并闭上眼睛,相反,要盯着,要记住每一个细节,要耳熟能详。就像父母关注婴儿的降生,知道它们的身体发肤,聆听它们的第一声啼哭,记录下它们的体重和身高,守候它们睁开眼睛,好让自己先于这个世界被孩子看到。作为一个儿子,也应该目睹自己的父亲死去。看着他滑下生命的河埂,被死亡的液体包容和清洗,看到他挣扎,放弃,没了最后一口气,终于闭上眼睛,为什么不呢?小德向白无常提出请求,白无常满足了他。他们站在河埂上,看着老德死去的一幕重新来过一遍。
光亮的老德走在黑暗中,就在小德的眼皮子底下,走进了河水。这个高大的人,河水并不能淹没他,只能淹到他的胸部,他完全可以走出水的旋涡,爬上人世的堤岸。但他好像愤怒了,迷乱了。河水就像一条蟒蛇,缠到了他的胸腔,他则使劲扯着蟒蛇的身体,一段段撕扯,但新的蟒蛇身体又缠上了。这个时候,河底的淤泥也来帮河水,牢牢地吸住了他的脚,寒冷也参加进来,可怜的人感到了冷,冷使他渐渐没了力气,束手就擒,然后是睡眠。老德的目光陷入永恒的黑暗中,河流抓住他,淤泥架住他,寒冷扶住他,风从他身边绕过去,睡眠引导他。他死去了,呼吸的地方不再呼吸,跳动的地方不再跳动,温暖的地方变得冰冷,血液变成藤蔓,火焰熄灭。火焰熄灭,那就让冰代替火焰,让尸体冰冻,让河流冰冻起来,让天空冰冻起来,让它们反射微弱的光,冰冷的光。
雪从天空滚滚而下,不一会儿,低的地方就白成一片。
小德回到家。德婶问,怎么一泡尿撒这么长时间?小德不吭声,爬到被窝里,牙齿冻得喀喀响,感觉置身在一条河里面,感觉自己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他告诉德婶,外面下雪啦,老大的雪。这个时候大妞二妞也到家了。她们在门口跺雪。老德不在家里,老德也不在镇上,老德的几个朋友那里也都敲了门了,都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会在哪里呢?德婶不知道,让两个女儿赶紧钻被窝。小德把头蒙在被子里。他能清楚地听到雪花飘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钓鱼
赵志明
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如果我不想待在家里,我就只有到外面去。到了外面能干什么,就只有钓鱼了。其实我不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只是更想到外面去。
每次我去钓鱼,我都会跟家人说,说了N多年。我的妻子慢慢变老了,母亲就更老了,儿子长大了。我的妻子不喜欢钓鱼,真的,她从来没自己钓过鱼,也没看过我钓鱼。我钓到鱼,她会马上把鱼开膛破肚,做成一道菜,好像我钓鱼的目的就是让她做菜。她做鱼的手艺越来越好,但她吃鱼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钓鱼。直到我结婚,直到妻子生了孩子,我才开始钓鱼,那是听别人说,鱼汤很补身体。我盼望能钓到鱼,以为所有的鱼我都可能钓到。我希望每天都能带回鲜美的、不同的鱼类:鲫鱼、鲤鱼、昂公、甲鱼、青鱼,甚至黑鱼。我的母亲那时候很感激地给妻子做鱼汤,女人坐月子的时候需要人服侍,而妻子生的又是一个儿子。
我因此迷上了钓鱼。一有机会我就出去钓鱼,有时候甚至夜里想钓鱼了,我就穿衣起床。妻子惊醒了,问我起来做什么。我告诉她我去钓鱼。可是晚上鱼儿也睡觉,怎么能钓到呢?何况也看不见。
但是晚上钓鱼真的是很写意的事情。夜光静静地被河水反射开来,晚上生成的凉意和露水不停地落在身上。晚上鱼儿也许真的在睡觉,不吃食,反正我没有在晚上钓到过。水面有时候会不平静,极小的破水声传来,就像一个含在嘴里的梦一不小心被吐了出来,于是从很深的水底浮上来,在水面破裂开来。鱼儿也许也在晚上做爱,偶尔泄露一点声音。
每次我晚上出来钓鱼,母亲和妻子都有一些担心。我能听到她们叹息辗转。甚至我回来的时候,她们也会辗转叹息,像熟睡中自然的动作,像梦话。
惟一能在晚上陪我出去的是我的儿子。可是开始的时候他太小了,母亲和妻子根本不让带。小孩体虚,容易撞到不干净的东西,晚上尽量不外出,走夜路也要在眼睛上蒙个东西。再大一些的时候,比较放心了,他自己又害怕起夜晚来。到现在甚至以后,他有了自己的爱好,更不会陪我钓鱼了。
妻子对我钓鱼的看法一直在改变着。开始我和她都很轻易把钓鱼看成是夫妻间恩爱的一种体现。后来她觉得我喜欢钓鱼到发疯,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是她的原话。在我们关系紧张的时候,她疑神疑鬼,觉得钓鱼掩盖了我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那鱼怎么解释啊?花钱买的呗。最重要的是,她不爱吃鱼了。如果我不力劝,她就一点筷子也不动。如果我表现的有点生气,她就顺从地吃一口,但她晚上肯定是不理我的。嘴巴紧闭,身体也紧闭。她抱怨说,吃了鱼,她嘴里总有一股鱼腥味,有时候更严重,就是鱼肠子烂了的味道,或者像淤泥味。她因为这个借口,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亲热。其实晚上睡醒后,谁的嘴巴里没有一些肚肠子味呢?
母亲随着年纪变大,越发地任性起来。她对我不满意的时候,就把矛头指向鱼。那个时候,只要桌上有鱼,她就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严重的时候,她就会在地上躺一会,而且肯定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让我很没有面子。她会在地上蠕动身体,同时向我的父亲哭诉。我的父亲早就过辈了。她说抚养儿子的艰辛,越夸大,越体现儿子的忤逆,有时候还加上媳妇。但是现在不会了。去年冬天她也走了,同我的父亲会合,我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她在病中也任性,有一天非得要吃香蕉,吃不到就会死掉。我知道她挺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我还是想让她吃上香蕉。那天下着雪,很冷。我让儿子去城里买香蕉,我自己拿了鱼竿就去钓鱼了。我走了很远,出了村,一直走到坟地那边。我开始钓鱼。我跟父亲说,母亲快扛不住了。
雪天野地的,没有一个人迹,连鸟也没有,只有雪花不停地落下来,积起来。我钓着鱼,想到雪能够覆盖鬼住的坟墓,却不能够覆盖人住的房屋。第二天,我的母亲就走了。
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有的时候你都能看见,甚至闻到一股巨大的鱼腥味。一般这种味道在村庄附近闻不到,只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比如乱坟滩旁边。那种鱼腥味突然逼近,逼迫得你不能动弹,然后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朵乌云突然遮住太阳,瞬间云影就走了。阳光射在水面,我觉得自己似乎打了一个盹。
我觉得那是一条非常大的鱼,比房子还大;或者是一群鱼,它们结伴游玩,在水里呼啸来去;也有可能不是鱼,那是什么呢?也许是死亡。很多人不敢钓鱼,不敢孤身一人钓鱼,不敢在偏僻的地方钓鱼,就是怕这个。
他们觉得我肯定是碰到过这种巨大的、令人恐怖的鱼腥味的,而我又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又让他们觉得怪异,同时他们又越来越急切地看到我的意外。
每天甚至是夜晚,我拿着鱼竿走出村庄的时候,他们肯定是留意着的。我一回来,他们肯定都知道。
比起成人来,孩子们更喜欢我一点。他们都喜欢钓鱼,在这一点上他们很像是我的儿子。可是他们用一根树枝,缠上一根他们妈妈纳鞋底、补衣服的白线,线上拴着缝衣针弯起来的钩子,蹲在码头边钓鱼。码头附近有什么鱼,除了呆子鱼,他们什么也钓不到。但是钓到呆子鱼他们就很高兴了。他们把钩子送到码头的石缝里,呆子鱼看到了,就慢慢移过来。这种钩子怎么能钓到大鱼呢,钩子一用力就会被鱼嘴拉直了,鱼也就脱钩了。不过说实话,他们还太小,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村子的范围,他们会发现钓鱼的好地方,会发现鱼窝。那时候,他们就像我的儿子了。可我要这么多儿子干什么用?只要他们能发现并享受钓鱼的乐趣就够了。
他们会找机会问我关于钓鱼的事。
“听说你钓到过五十多斤的鱼,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条五十多斤的鱼力气可真大。我在岸上,它在水里,我感觉到它的暴怒和狡黠。我感觉到它用力的时候,就顺着它一点,而它呢,总是想出其不意地用力挣脱。我们较量了四个多小时,它终于安静下来,但我没法把它提上岸。它就保留了那么点力气,抗拒我把它提出水面。我妥协啦。我没办法把它拎在手上,或者扛在肩上。它一点不像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它是水里的。我只有跳到河里,沿着岸把它引向村庄,引向码头。
那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它跟在我后面就像一头牛,被我牵着鼻子走。有时候它也会发点牛脾气,不肯走了,在某个地方盘旋,像是和某块熟悉的地方告别。有时候它突然沉下去,好像听到了某种召唤。
越是靠近村庄,越是靠近这条鱼生命的终点。我犹豫了,考虑着是不是把它放走,让它回到水的深处,把它藏起来,和它建立某种感应。在我钓鱼的时候,它会在水面时隐时现,它会赶跑我的鱼,它会让我眼前的水面热闹起来。可是已经晚了,这样的大鱼一旦精疲力竭,基本上就不可能复原了。即使把它放了,它也是死路一条,在某个水草丰茂的地方静静腐烂。
它是很大,有墙那么大,比床还要大,比他们的人还高,但是他们还会长个子,长得很快,比树慢一点,但可比鱼快多了。鱼长到一定程度,再长就慢了,很慢很慢,只横长不竖长了。力气很大,在水里,力气不比一头牛小多少。从头到尾都圆滚滚的,鳞片有碗口那么大。这是一个成功,但它更像是一个失败。她们都不爱吃鱼,独把那条鱼用盐码起来,每天割下一块来,煮熟了给我吃。因为这条鱼,她们想出了一个好计策,这条鱼不吃完,我就不能再往家里带鱼,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坛子装咸鱼了。也许他们以为这样一来,我钓鱼的兴头多少会受到一点压制。不,我还是照常出去钓鱼,只是我不往家带鱼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人一生总会有一两个好朋友吧,哪怕他对你真的一点不重要,也不妨碍他成为你的好朋友。他是有下风的,也就是狐臭。如果一个人站在狐臭患者的下风头,他就能很强烈地闻到,所以叫下风。有下风的人一般会有两种性格,一种是自卑,因此自闭,不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更不要说站在上风头了。这种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散发的气味隐藏起来,比较喜欢冬天,即使在夏天也要穿长袖的衣服。还有一种是自私,近乎无耻。自卑的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做,自卑的人刻意做的事情他一概不做。
我的好朋友毫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会在夏天穿着短袖,正对着电风扇坐下,把腋下的气味吹得满屋子都是。每次他来我家的时候,我的妻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对一个有下风也胆敢坐在上风头的人,你有什么办法?我的妻子除了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在我面前数落他,肯定也和很多人拿他,特别是拿他的腋下说闲话了。她肯定很奇怪,怎么会有女人愿意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
我的理解是:他们感情好,就闻不到这些了。或者是,他们感情好,这些就能忍受了。
有时候我的妻子会故意把头埋到我的腋下,使劲嗅啊嗅啊。这个时候我很是担心,担心她会闻到类似我的好朋友身上的味道,那她还会跟我生活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