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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之前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张亮去广州也一直只是他本人的一个计划而已。连从那家电脑公司辞职也是这顿饭半个月之后的事。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圆满地将那个月干完,他才能将那个月的钱全部拿到手。这时候,他才在电话和网上向我们宣布自己即将前往广州的特大消息,而且说是那边的同学已给他找好工作,催他速去报到。所以,他现在很忙,要跟电脑公司“清算”(原话),要跟房东退房,要回一趟苏北老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要办,所以跟我们道别即再正经吃一顿送别饭,需要等他通知。
我们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通知。当两个月后收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身在广州。我们不得不为此而骂他一顿,然后暗暗庆幸。我记得那段时间我身上的钱不超过一百,透支的信用卡因为没按时还上而无法继续透支。如果他通知了我,我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弄笔钱来为他饯行。
那么,在这两个月内,除去之前半个月辞职,再用半个月解决其他琐事,另外一个月他又究竟身在何处呢?他说他一直在老家住着,去广州的火车也是直接从老家发出的。但前去广州接待张亮的同学同时也是王奎的同学,那位同学指责王奎这么多年来不仅没有帮张亮,后者上火车了,你连送都不送,甚至连顿饭也不请,你他妈的还是哥们吗,看来我们以后到南京也不能找你玩了。王奎觉得自己非常冤枉,他当即致电远在广州的张亮,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不请你吃饭不想送你,还是你自己他妈的玩消失玩鬼祟?张亮在电话中辩解,误解误解,都误解了,自己并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话也完全不是那么说的,他向他们共同的同学所说的是没有惊动王奎就这么来了。但这个解释显然无法消除积压在王奎胸中的冤屈和怒气。
得了吧,王奎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呆B,你以为这两年你给李芫发短信我不知道吗?老子不信你的鬼话了。然后摔掉话筒。
当然,这不至于彻底摧毁王奎和张亮之间的同学和哥们情谊。互相谅解是此后二人必须要做的事。但芥蒂已在,也就那样了。两年来,张亮会在网上与我谈论王奎,探听后者的近况,以及关心我和王奎的关系,显然是他和王奎本人的联系沟通已若有若无的缘故。
张亮在去广州之前的那最后一个月里并没有栖身老家县城做绕膝之孝。他父母早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又建立了新家庭。张亮回到所谓的老家,一般都是住在姐姐家,和自己的外甥挤一张床。他的外甥已读中学,对这个要和自己分享空间的舅舅并不欢迎。张亮曾多次强调,自己过年回家和外甥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让他感到极为滑稽。一个老大无成的舅舅,还在幻想女人。另一个刚刚踏入青春期,也开始幻想女人。当然,舅甥二人的幻想对象肯定是不同的,假设张亮在思念李芫,外甥梦中的大概是某位风骚的女同学。真可谓同床异梦啊。不过,二人想女人的一致性虽然并不因为辈分和年龄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或许正是辈分和年龄使他们无法跨越障碍像兄弟那样谈论共同关心的话题,反而使二人觉得对方就是一条长满体毛的男人大腿横在自己的视线内,显得那么多余、操蛋,真是让人难受极了。所以,张亮就在姐姐的家里待了一晚,就回到了南京。他没有跟姐姐说自己打算去广州,没有说以后回来次数可能会更少了,也可能再也不会把这当家回了。他觉得自己一旦说出这种话,就会心酸落泪。
指责王奎的那位同学证实了这一点,那就是张亮是从南京去广州的。也就是说,张亮在南京蓄意地藏匿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住在哪儿?难道房东的房子是直到离开才到期退掉的?他吃什么?张亮没有什么积蓄呀。更重要的是,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隐匿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呢?这还包括,既然张亮叫我们(我和王奎)等通知而通知迟迟不来,我们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主动跑到张亮那个地方找找他呢?我们是不是真的早就“烦透了张亮这个呆B”(王奎语),他不通知我们正中我们的下怀?
张亮始终避开这些问题王顾左右而言他,就算说,也都语焉不详。什么住在亲戚家了,什么电脑公司老总给发了两个月工资作为多年来他做牛做马的慰问金了……南京何时冒出个张亮的亲戚?
他骗你的,王奎是坐在我对面这么肯定地告诉我的,一点犹豫都没有。电脑公司那位平易近人的老总,给发俩月工资做慰问金?这不是做梦嘛。
好吧,既然张亮不愿意说那个月,那么我们就不问吧。难道我们真的是那么关心张亮?难道我们不是出于卑鄙的阴暗的取笑心理在打听他这个月的下落?还是自己照照镜子吧,你算什么,瞧你那模样就饱了,王奎说。他经常在镜子里看一眼自己,然后省下一顿饭。他不会再打听“呆B张亮”(原话)的任何事情,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必要。让他在广州那个老鼠有黄鼠狼大的烂地方烂下去吧,如果那些大老鼠有兴趣,可以在前者烂掉的时候啃上几口。当然,那个黑黑的三妹未必同意饥饿的老鼠这么干,她会哭肿双眼,以此怀念“呆B张亮”生前对她的种种好。如果她真如张亮所说“是个淳朴善良的好姑娘”,那么她应该会给他擦拭尸首,于是在他的右瓣屁股上发现那块形状酷似台湾岛的胎记。
张亮不止一次在澡堂子里告诉我们这块胎记的伟大寓意,积极的理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而来的,这决定了他成了一名军事爱好者,经常光顾一个著名的网络军事论坛说一些亢奋的话。消极理解源自张亮的奶奶,这个许多年前就已死掉的老太太,在许许多多年前经常在门前放下一个木盆,然后将小张亮从街巷的某个角落里给拎出来摁在木盆里开始给小张亮洗澡。小张亮是她老人家的长孙,疼爱有加。大张亮每想到奶奶,就要揉揉胳膊,因为小张亮不爱洗澡不爱泡泡,他总是想挣脱。但奶奶那只龙爪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胳膊,疼得要命。也正因此,小张亮越要挣脱,奶奶也便越要抓紧,结果无不是洗澡水泼了一地,小张亮哭天喊地。奶奶那双手,张亮曾拿来与李芫的那双小手做过比较,后者纤细白嫩,握在手中柔若无骨(事先征得了王奎的同意),结论是,奶奶那双手被誉为劳动工具更为恰当,和铁锹、洋钎、耙子、火钳、老虎钳以及红把手的起子等等是同类。洗完澡,奶奶才松开小张亮,然后在小张亮的屁股蛋上拍上一巴掌。无论是否拍在那块胎记上,奶奶都会重复那句话:这是阎王爷一脚踢的,因为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来投胎,嫌我们家不好,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到我们家来,我们的小亮亮不愿意给我做孙子。大张亮每说至此(都在酒后)无不潸然泪下。他还告诉我们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价值的细节:每次奶奶将洗澡水泼掉之后,总会将木盆靠在墙上,然后地上就会露出一个圆形的干燥地面。小张亮见状,止住哭喊,饶有兴趣地跳过之前由自己泼溅出的水渍,然后到得干处,不自觉地站在圆心上。小张亮于是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孤岛上,他破涕为笑地呼喊正在搬小木桌准备晚饭的奶奶,声音稚嫩得与不远处毛绒绒的小鸭彼此呼应:奶奶你看,奶奶你看!
4
在隐匿南京的那一个月内,李芫是唯一见过张亮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后者当时住在哪儿。他知道那天李芫是夜班,白天在家,所以他来到了她家那个小区。他试图凭借有限的记忆一举敲响后者的家门。但李芫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他向她呼救。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
李芫是被他的平静所震惊,这是以往从未听过的声音。所以,她叫他原地别动,然后将他带到自己家里。
我已说明,这是两年的事,在两年前,我们谁也没有去过李芫的家,包括王奎。她始终不愿意把男朋友王奎介绍给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二人最终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暴怒的王奎为了彻底断绝二人近两年的关系并惩罚和羞辱对方,要求对方返还所有由他赠与的物品。当然,都是健在的,像巧克力、蛋糕、水果和鲜花这些东西早已吃掉早已枯萎重新进入了生态循环。王奎这么做的前提当然是先一步将李芫送给他的东西打包送还。
全部坏了,不能用了,李芫回忆里是这个样子,打火机齿轮不转了,皮带扭曲了……而那双耐克休闲鞋的鞋底被彻底磨掉了花纹,也可知王奎是多么勤于穿这双鞋。李芫只得照办,但囿于有些物品已经不在了,她说能否用钱来替代?王奎说,那最好。李芫问,多少钱?王奎说随便。李芫于是往王奎的卡里打了一千块钱了事。
出双入对,床也上了,她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她父母,王奎自己分析道,就是不准备跟我好下去,她不会嫁给我的,我只是个过渡人物,我不愿意做过渡人物,就是这样。
王奎如此理解,未尝不有其道理,但并不符合现实逻辑。张亮去了李芫家,这又怎样,李芫没有嫁给张亮,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实。当然,李芫这个做法确实叫人难以接受。她如此看中带男人回家完全是种病态。不过话说回来,谁没有一点病态的地方呢,难道你没有?如果五分钟内你确定自己没有,不妨再花点时间。
张亮没有在李芫家发现任何异常,面积、家具和摆设司空见惯,与在所有正常家庭里所看到的景象一致。张亮因此苦笑着告诉李芫,他有点失望,因为他一直把这里想象成龙潭虎穴或者盘丝洞什么的。谁叫你家这么神秘呢,呵呵。同时,他也感到高兴,感到亲切。李芫的家表明李芫是个正常的姑娘,他不得不承认,近两年来,他一直对李芫抱有成见,觉得后者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切,李芫问,怎么不正常了?
嗯,比如说吧,你把我们所有人的门槛都踩平了,都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们来你家玩是不是?你不邀请我们也就算了,连王奎都不给带来你也太奇怪了。
李芫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不是说你去广州了吗,你今天跑来找我干嘛?
张亮开始局促起来。然后说,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说吧,少卖关子了,李芫说,我还不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张亮眼中一亮。
我知道你对我挺好。李芫事后想了很多次也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暧昧之词,或许真的是同情心爆发。
其实,我其实对你也不好,张亮害羞地说,我是说,我觉得不够好,早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李芫咄咄逼人,你喜欢我,是不是?
这好像不用问了吧。
不是问不问,是你得说出来,李芫出于一片好意地开始教导张亮,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就得告诉她,你以后一定要记好这一点。
你是怪我没在王奎之前说吗?张亮两手开始颤抖,不,不是怪,是说我早就应该说是不是?
李芫想了想,说,是吧。又补充道,你可能误解了……算了,不说这个。
不行,张亮屁股几乎从沙发上腾空,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
好,那你说吧。
张亮落下屁股,十指交叉,尽量稳定自己,然后开始倾吐心扉。他说,李芫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医院挂水吗?是你给我挂水,我从小就怕去医院,怕打针,怕疼,如果不是王奎那狗日的偏要拉我去高淳吃螃蟹,我是不会过敏去医院挂水的,浑身发红,一夜没睡,我实在受不了了才去挂水。当然,也得谢谢王奎拉我去吃螃蟹,否则我怎么认识你呢,也可能是上天注定,是王奎让我认识了你,所以你后来跟王奎好了。我是说,如果不去高淳吃螃蟹不第二天到你们医院挂水,你就不会出现,后面什么事也没有。我是害怕医院的,我怕疼,但你给我挂水,针管插到血管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你还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你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不适就摁椅子边的红色按钮,铃响会有人来。我说我摁铃是你来吗?你一笑,说当然。你笑得真好看。我没有摁铃,后来你还自己跑过来看那袋药水挂完没。你跑来跑去,不止给我一个人挂水。你还擦汗,我觉得你真够辛苦的。你给我换水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挂水,我把吃螃蟹过敏的事告诉了你,你还安慰我说没事,以后饮食上要有所禁忌。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除了我奶奶,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不过后来你跟王奎好了后,我们吃饭,你们吃螃蟹时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吃,看来你忘了我应该不吃螃蟹,你知道吗,当时我很难受。我以为你对我有好感,我根本没有想到能约到你。我第一次带着你去找王奎吃饭时,你知道我多高兴吗?你不知道。但是你跟王奎好了。李芫,你为什么会答应跟我出来吃饭呢?
李芫告诉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张亮不是坏人,而且她苦于父母催逼,但又不甘心去相亲,她希望自己能结识异性。
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就是想问你,你当时为什么答应跟我出来吃饭?我不把你介绍给任何人也是可能的,你为什么跟我出来吃饭?
我懂你的意思,李芫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出来跟你吃饭,那我这样告诉你行吗,我喜欢陈冠希,因为我觉得他很帅,我也喜欢比尔盖茨,因为他有花不完的钱,但那是没用的,我很清楚。也可以这么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谁,但我愿意跟男孩相处,我需要和异性一起玩,我愿意试试看,然后我才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