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4期)
20724800000023

第23章 诗的小专辑(2)

死都死了,恶魔之手却仍不肯放过你:

颁布已久的土葬禁令,如火如荼的平坟运动

古老的陈州一片哀鸣,你看见

伏羲举着骨头从太昊陵跑出来了

曹植搀着洛神从思王墓跑出来了

孔子一口鲜血吐在了弦歌台的竹简上

仿佛唯有东坡居士安如泰山

与弟弟苏辙在柳湖边喝酒

他们喝着喝着却跳起了杀字舞

跳着跳着就一命呜呼,被抬进了太平间

不准死,又被送进了疯人院

你是哪儿都去不了啊,偷生不成就偷死

没有响器,没有挽联,没有灵棚

一村人压低了声音站在街上

等爸爸和我回来一起为你送行

从南京到沈丘,从榆林到沈丘

沿途的庙宇纷纷栽倒在噎哽的喉咙里

我和爸爸下车给众人磕头,进堂屋

揭开附在你脸上的黄表纸

看到你安详的脸,似乎含香

而你的胡须仿佛是寿者相反讽的刀法

大姑在一旁快不行了,哭塌了的是一座

被称为“爹”的庙

而我却突然变得麻木和无言,看看你

再看看条几上的老天爷

然后呆呆地去吃饭,呆呆地喝酒

再回来看你时,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爷啊,还记得你腰上起泡时我给你一遍遍擦药吗?

难道药水里有能断金刚的万亩桃花源?

爷啊,还记得你有倒睫症,我曾用镊子

一遍遍捏除你眼皮里的语录和剥削吗?

爷,还记得你于晚年重拾烟酒

我们唯一的对饮发生在虫鸣经里的夜晚吗?

爷,还记得你亲手给我做风筝

并带我去田野放飞吗?

那风筝上端坐着我已无从报答的地藏王菩萨啊

爷,还记得你教我用玉口哨学雌鹌鹑叫鸣吗?

你说用那口哨声可以诱捕雄鸟

而如今我是不会再捕它们了

他们叫声里有了你的扁桃体啊

还记得你掏粪去浇树时

胸腔里憋红了脸的气管炎吗?

俺的爷,隔了一代,它又传给了我

爸爸不愿再给地里上化肥,花销大于收成

还记得你愤懑的表情啊

仿佛爸爸做了渎神之举

唉,你终究还是一个不种地便言死的老农民

你用饥肠辘辘供养你的嗜土之心

我想不透燕子来去的岁月里

是什么让你一再固执地辨认着玉碎的老巢

红旗下的五八年,草根,树皮,棉花套子都吃光了

你掏出自己的肠子咬一口

递给奶奶,让奶奶也咬一口

五十多年后,我同样继承了你

啖肠而无忧的舌头,大啖颓废和虚无

轮回里的双重饥饿

源于秩序的大厦无力抵挡崩塌中的崩塌

你教给我的自然经、道德律和降魔咒

已退至无路之路的草丛里

唯有轮回教仍在相互挂念中留存了下来

而你的一死再死正如假象的不孝

我深知我们之间的私密性里

仍耸立着高入云端的

恩情、慈悲、智慧之庙

耸立着入土的向度中巍峨的宝塔

耸立着心肝肉,断肠人

耸立着一只老鸟和一只雏鸟崭新的翅膀

而老鸟变成了雏鸟

雏鸟身体的乳汁反哺着更多的老鸟

你如今应该是个孩子了

正如我亦从不曾长大

每日于夜间的哭声中惊醒

在草木之海般浩瀚而晦暗的生里

喊一声“爷”,再喊一声“爷”

许久才醒悟:幼孙已无贤阿爷

然后怔在那里,被窗外遍野的哀鸣

一斧斧砍死,并暴尸于生

“老弯腰”

像块墓碑

他常年坐在街前的柴火堆里

听收音机几可乱真的嗓音

如何重复墓志铭里的一死再死

直至夕阳西下,野鬼入世

他回到家中,返身进入床上的自己

这时,他脸上的石灰开始剥落

像生死无间,活着只是为了人鬼不分

他的屋子,狭小、潮湿

宛若古墓:没有院墙和墓松

只有蚯蚓蚀骨的声音

伴随蜒蚰吮髓的声音

月亮从冥界沸腾的黄河两岸

来到这河南省东南方的边地之边

战国的荒草仍在此地疯长

不远处,儿子的新屋里传来笑声

他推开窗户,抱明月入怀

又突然间狞笑了

他决心在活里、在盛世里

做一个十族不亲的钉子户

苦胆唯送仙鹤,头颅只给雷霆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幸福

“默然独守吾《太玄》”

——诗事自叙

兰童

汉扬雄作《解嘲》有语:“……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此是志语。而我志短,与子云之志可谓霄壤。但终有西西弗里、吴刚之心。而能力有限,惟剩软语。遂练就自嘲神功,由陈先发先生代为说出:“惟有这一个拥有刀片般的自嘲/是同时照亮两张脸的灼热灯芯”。

希腊有神:俄狄浦斯。西学渐进,尚权尚新。“创新”一词铺天盖地,认祖归宗反成耻事。知识精英颐指气使,底层百姓纹丝不动。遂有阶级,无复沟通阴阳。拔寨割地,绕远无功。即便诗人圈子,亦是弑父者多,溯源者少。中华传统,尚贤重传,一毛不存,可谓国殇。然而我却只有一颗落后了几个世纪的旧心。《易·系辞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新也要有个新法儿。我不“弑父”,故一一道来。

生命之初,无有记忆,其中有无“诗意”,说者皆是盲人摸象。乡人爱言,“从我记事起如何如何。”诗意亦当从“记事”开始。如人类早期结绳记事,无绳则无事,记忆当有此绳之用。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幅图景:是妈妈削苹果的手。场景是医院,有白杨高耸。此白杨便成了我的梦魇,而医院所象征的病体也成了我的梦魇。此是谶。用宿命的话说,则是逃无可逃。

六岁时,上小学一年级,语文课上老师教《悯农》。放学路上,心生氤氲,一路沉吟至家。见爸,曰:我要写首诗。爸曰:写啥诗?我说:李白你认识吗?爸曰:李白是谁?遂不管爸,坐下来翻开语文课本,照着《悯农》的样子写了平生第一首诗。或改一句、两句,基本抄袭《悯农》原样。有字不会,注以拼音。念与爸听,爸笑而摇首:不懂。不懂。

十二岁时,如施茂盛先生诗中所言:“他在苦楝树下读书,阳光澄明,思想混沌。”然苦楝虽有,终无“槐花”印象深刻。这一日,槐花正炽,妈于树下压井边淘麦,我执书卷,学古人样摇头踱步,忽有气息涨于胸腹,急翻字典凑句,于谷仓壁上写下《天海喻生》,至今仍在谷仓壁。有句云“连起伍沃淅。晓日吓目熠。……熹木成栋梁。昉树为烬燃。生路挫困繁。蔚怒飓经平。”此后辗转未忘旧诗,而又于十三四岁接触到新诗。仿徐志摩,读《野草》。所作之诗幼稚可怜,惟旧诗尚可一观。老师布置任务,每日写日记并上交检阅,我偷懒,每每旧诗一首交差。语文老师名郑维科者,红笔批注回以诗:“有此好儿童,铺路有何憾。”师恩至今难忘。而于另一师处知海子名,但那时还没有读过他。

去洛阳艺校,始知世间,知男女,知欲。读书不倦,自闭日甚。一年后去天津一所曲艺学校,校风恶劣,不能入群,遂想起海子,找来读,震撼非常。这是2010年。此时来校已两年。自此始正式学习新诗,而旧诗尽废。伴随着习诗过程的是日渐自闭,有自杀情结。随着毕业的来临,促而选择与友来南京谋生。而此时受西书熏染,自谓精英,与社会隔阂日深。愤世嫉俗而又萎靡不堪。自闭,自负,自愧。刚愎自用。欲海挣扎,做过很多荒唐事。余恶牵延至今。想改时则已如抽丝剥茧。钟鸣先生说“词语的胜利”,我想应是此意。而之后读中书渐多,与时偕行的虚浮病才稍改正。这是世相,也是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