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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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10)

哎,上帝。你是误会我了,幺姑也误会我了。我只想多看看她一眼。打这以后,她再也没回来。每个月头我都会送钱过去,站在大学门口等了很久,见不到她的人影。多好的大学啊!绿的树红的花白的墙高的楼,三三两两的学生在里面散步,躺在草坪上窃窃私语。有的唱歌,有的拍照,有的依偎。可是我进不去。保安很凶很凶,只要靠近就拿黑棍子撵我。我说不是乞丐,有媳妇在这里念书。他哈哈大笑,说尽想着美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这样,我跟幺姑的联系断了。她不再花我的钱,我也见不着她。这事算了算了甭提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讲话这么顺溜,讲故事不用打草稿。实不相瞒,我天生是故事家。我出生7个月会说话,6岁能看报纸,7岁能讲故事。狗娃皮蛋二卵子是我忠实的粉丝,独眼龙铁拐李马屁精这些四五十岁的大男人也爱听我说事。上帝上帝,你别打断我好吗?我上过学,一直念到初中就没念了。具体原因啊,具体原因是家里只能念一个。供不起。只能让幺姑念。

说好不提幺姑。上帝你真烦人。

索性把我的理想说出来吧。我曾经写过诗歌,也写过小说。想当作家。我一直偷偷写,在废纸壳上写,在纸箱上写。我曾经把写满字迹的废纸壳拿到杂志社投稿,可那些编辑嫌我脏,说这么脏的人写出的文章也脏,叫我把废纸壳扔进垃圾桶。不要紧,他们不用我坚持写。我趴在床上一边写,一边透过漏光的屋顶看天空。我躺在草地沐浴灿烂的阳光,困了就睡,醒来就构思我的小说。为了让语言更有韵味,我还认识了一位英国人。他叫马克,金发碧眼大嘴,浑身长满毛,毛绒绒的,很奇怪外国人身上长满这么多的毛。

马克是厚德女子大学的外语教师。教得当然是英式英语。上帝您别插嘴,你说的没错,他是我朋友。我是在厚德女子大学的门口认识他的。当时我想进去,保安不许。记不住这是多少次被拒。马克从这经过看我可怜,把我拉到旁边的梧桐树下,塞给我二百元钱,叫我买吃的喝的。不用你说我当时很愤怒。我有钱。我解开裤子,把腰间绑着的两千元钱掏出来给他看。这钱原本是给幺姑的。马克的眼珠子惊得快摔下来,能当球踢。他问我到底想干啥?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找位老师。原本想说找幺姑的,我很快改变主意。这么糗的事情不能让外国人知道。好歹也算国际事件。

马克听了哈哈大笑。这洋鬼子就是狂,不能让他看不起。我把小说拿出来给他看。小说写在废纸壳上,藏在外套里,为怕丢失,我在外套夹层缝一个口袋,这样装进去能时刻跟我在一起。马克看了竖起大拇指。连说了十几个好。

就这样我跟马克认识了。马克当了我的英语老师,给我讲他们国家的故事。我做了他的汉语老师,尽管他的普通话说得比我好。我总算有了人样,维护了国家尊严。有人说我讲话的语气一跳一跳,那是跟马克学的。至于你这个上帝,我原本没什么印象。是马克祷告时很可爱,我也想上帝一定很漂亮。后来马克说如果痛苦,无奈无助找不到出口,就跟他那样跟你说。

其实我知道你是什么,跟我们村后面的关公庙一样。看上去威武不屈,其实是泥塑的人。一个泥人又有什么用?跟空气没什么区别。上帝啊上帝,你在我心中就是空气。

不过我不介意空气当我的上帝。自从进了城,我每天很少说话。原来想跟幺姑说,她嫌弃我,拿了钱“谢谢”也不说一句,我是多么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她的声音很甜美,就像山上的泉水叮咚叮咚。在村里的时候她每天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上大学就变了,对我一语不发板着脸。我也想跟马克聊天,但是他很忙,要做课件要教书,要锻炼还要户外旅游,他可是一个驴友,没事时总背上旅行包带上单反相机风里来雨里去。我也想跟外面的路人说话,但他们看见我就跑。最后我想了个办法,假装买东西跟店主聊天,结果很糟糕,买上百元东西人家都不理我。我实在没辙了,就跟空气说话。说着说着眼前站了一个人。他很慈祥,也很温和,他理解我说得每一句话。这个人就是你——上帝。

上帝,你太可爱了。呜呜呜。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全世界的人都嫌我丑,嫌我脏。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到我的小村庄。只有在老家我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不不不。我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帅小伙。

但是我回不去。永远永远回不去。我得在这里等着幺姑回心转意。

上帝上帝,你耐心点好吗?我知道我啰啰嗦嗦,废话一箩筐。绕来绕去又回到幺姑身上。不要紧不要紧,她甩了我。我接受这个事实。但她还是我们村的人,还是我妹妹。虽然她当过我没过门的媳妇。

好吧好吧。我说说女子大学的凶杀案。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时间是晚上8点,一对情侣在后山约会。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男孩把女孩杀了,然后逃了,逃得无影无踪。这事发生后我一直惦记。生怕那个女孩是幺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幺姑如果死了,我肯定得到消息。况且幺姑不是随便的女人。

我曾经去过女子大学,想打听打听。进不去。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我找马克,站在大学校门口等了许久,不见人影。一连等了好几天,马克这小子好像故意跟我作对,就是不肯出来。原先傍晚他总会出现,穿着背心短裤迎着夕阳奔跑。一身的肌肉,羡慕死旁边的路人。这个场景再也看不到了。马克像个缩头乌龟,躲进大学宿舍不肯见人。

嘟嘟嘟。嘟嘟嘟。

抱歉,你先等等。我接一个电话。该死,电话断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难道是幺姑,怎么可能?哦,上帝。是这样的。幺姑爱上了别人,早把我这个哥哥忘记了。

我就说说电话吧,这是一个好心人装的。当然是个男人。四十来岁,瘦瘦高高,梳一个马尾辫。总爱穿一件黑风衣。如果初次见面,所有人都以为是个艺术家。最好是画家。背上画夹,站在高高的山岗,临风而立,在雪白的纸张上泼洒着五彩斑斓,一片花果飘香的田园风光顷刻而成,那就是我的家乡。抱歉上帝,我的家乡可爱极了。我很思念我的家乡,但我回不去。或者是个诗人。一个梳马尾辫穿风衣的男子,怎会不是诗人?他应携剑提壶,对月望天,边饮边唱类似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诗句。

我很失态。我的意思——只不过想证明这一点。他是好人。好得我都不知道如何说他了。

他叫段剑锋。既不是画家,也不是诗人。是个真真切切的警察。

警察找上我跟我没关系。抱歉,是跟厚德女子大学惨死的女生没任何关系。我可以发誓。对天对地对上帝你发誓。

段剑锋认识我只是一个偶然。当时我在路边,那个地方离女子大学只有500公尺。旁边有个垃圾桶。一半是橘红色,一半是绿色。两个圆筒连接而成。我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偷偷瞄女子大学。上帝,我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幺姑。请原谅,尽管我不想这样,可仍然不可避免地谈到她。我是个执着的人。我的执着被别人所误解。开始有一个年轻人往我身上丢垃圾。后来有两个乞丐冲过来扒我的衣服。这衣服是我的命。因为夹层有我的小说稿。这小说是我写的,这让我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让我看起来还有点人样。可是他们想夺走它,等于要了我的命。我拼命地保护它。终势单力薄,衣服被他们脱下,我光着上身站在风中,极其丑陋。乞丐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光着脚,各戴一顶大檐帽,一顶是灰色的,一顶是绿色的。嘴角的八字胡往上翘,笑起来样子很凶,因分赃不均相互撕扯,接着殴打。他们很快发现还有其它的解决办法。我身上还有仅存的长裤,黑色涤纶的运动长裤,金莱克品牌,有一个海豚的标志,这是马克送我的。他们扑上来,一人搂住腰,一人使劲拽我的长裤。裤子很快剐下膝盖。我用力挣扎,无济于事。只好大声啼哭,呼喊救命。没人理我。三个乞丐打架如果有人调解,那他也是疯子。很幸运有个疯子过来了。他就是段剑锋,他把两个乞丐驱走,脱下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披在我赤裸的身上。浑身的颤抖总算恢复平静,我趴在他怀中纵情大哭。

上帝,我的上衣没有丢。段剑锋找回来了,我的命还在。你说他是不是很好。

开始我并不知道段剑锋是警察。他干什么多大岁数是哪里人我完完全全不知道。你要相信我,上帝。段剑锋只是把我当人看,不计较我的丑陋我的矮小我的自卑。他跟我说话的语气温和极了。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可怜,甚至连一丝诧异都没有。他是跪下来跟我说话。单膝着地,这样我们俩一样高。我不用仰视的眼神看他。毫不费力,轻松自然就能看到。他——就在我的眼前。我跟他说了好多话。我是乡下人来自乡下。我来这里是想找幺姑,幺姑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曾经是我的媳妇,现在不是,而是我妹妹,她可以忘记我,但我不能抛弃她。我的家——租住的屋子就在附近。段剑锋对我很感兴趣。他说他说从未见过这样有魅力的男人,汉语讲得极好,还带有欧美人的味道。有魅力的男人,这是破天荒第一遭。从未有人这么评价过。我是丑陋的脏兮兮的极其可怜的人,走在这座气派的大城市,人们总认为跟城市不合拍。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上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想问段剑锋接近我另有深意,是吧是吧?你错了错了。段剑锋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认识纯属巧合。他认为我有趣,就把我送回出租屋。

我的出租屋很破,你是知道的。但对于段剑锋来说,从未见过。他可能是古装片的公子哥,过惯锦衣玉食。而沿街乞讨的就是我。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在隧道的那头,我在隧道这边。中间是深邃无底的黑暗,无法穿越。他好像参观动物园,把整栋房子跑遍了,末了,睁大眼睛盯着我。

说实话我很慌。我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我一直觉得跟警察走得很近的人,不是小偷就是强奸犯,或者杀人犯。我惴惴不安,但强装镇定。没见过这模样的人。村里的老人一辈子没见过几回警察。我是幸运的,或又不幸?

很高兴这种难堪没继续下去。段剑锋只是问了一句。你就这样过日子?他的目光抚摸着房里的被子,虽有些破烂,但很暖和。我傻傻点头,笑得跟房顶窟窿外面的阳光一样灿烂。段剑锋似乎生气了。他板着脸,用手使劲捶着头。我说不要这样子嘛。他说他只是头疼。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我不应该在他面前这么开心。

段剑锋扭头出去了。闷闷的。出门时他的脸在抖动,难看的要命。傍晚他又来了。带来几个人。这些人手忙脚乱,搬来衣柜,书桌,沙发床,厚厚的棉被,还有崭新的锅碗瓢盆,甚至还有煤气坛子和钢笔信纸。

我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微笑。不知道他们还要干啥,可我不想问。或许段剑锋想跟我做邻居,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错了,他搬来这么多东西全部为了我。当我错愕地对他说,真的不需要,给我可惜了。他居然暴跳如雷,大骂我猪狗不如,连享受生活的本能都没有。我说送给那些孤儿。他居然哭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跑向房顶,嗷嗷大叫。这一天他问我很多问题,村后的铜矿问得最多。他说了一句很真实的谎话,真想宰掉那个开铜矿的畜生。段剑锋是个英雄,他说了村里很多人不敢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