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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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说(5)

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我爷爷和奶奶的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先后长大,成家立业,然后又从那个院子里的两间轮流住的房子里搬出去,各自成了家,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儿女和院房。

我爷爷和奶奶老到一定程度时,三个儿子曾商量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但爷爷和奶奶住惯了老屋子,谁家也不想去。

老屋子的窗子只有洗脸盆那么大,还用草纸给糊上了,即便是在很亮的白天,屋子里也很暗。如果关上木门,那就便暗了。那小房间一侧摆着一张床,床头床尾是两个大小不一的箱子。一侧摆放着一些装面的,装豆子玉米的缸。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大约七八个小篮子,有竹皮子的,有柳条子的,有玉米皮子的,有纸烟盒糊的。在那七八个篮子里各自盛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些放糖果、炒豆、花生什么的。小时候我最喜欢那些神秘的篮子了,我和堂兄妹们总能从那些篮子里翻出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来。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是奶奶专门为小孩子们准备的。看到孙子孙女们调皮玩耍,把些吃食放进嘴巴里咬嚼的样子,爷爷和奶奶的心便欢喜,脸上便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我奶奶能做各种好吃的饭食,树上的槐花、榆钱、香椿芽儿,地里的灰灰菜、苦苦菜、马齿苋,河里的鱼和虾,到了她手中,下到锅灶里,都能变成馋人的饭菜,常常让孩子们直流口水。即便是成家立业了,虽然孙子孙女们也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我们还是会常常跑到奶奶的家里来吃她做的饭食,听她给我们说话,让她看着我们玩耍。小时候,我觉得奶奶简直像个魔术师,只要她向天空中一伸手就可以获得鸽子,把鸽子放进围裙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把绿莹莹的青菜,她向田地的方向一伸手呢,就可以获得活蹦乱跳的野兔子,把野兔子在围裙里藏一藏,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只肥胖的嘎嘎叫的鸭子,把鸭子在围裙里藏一藏,拿出来就成了一幅红纸黑字的预示着生活欢乐喜庆的春联。

我奶奶做了一辈子饭。我听父亲说,在五八年那一辈子最为困难的日子里,我奶奶凭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生存的神奇想象,把许多东西变成了美味佳肴,甚至把许多看起来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像树皮、草根、地里的昆虫等,也都变成了能吃的美味。我相信奶奶对自己做饭的技能十分自信,我相信她的那种自信来自于对生命对大地的热爱与感悟。

【叁】

奶奶的妹妹离开以后,奶奶的天空也变得灰淡了。

仿佛一瞬间人变老了。比奶奶还年轻的,她的妹妹,那个当初老爱哭鼻子、老爱缠着她和她一起玩过家家的妹妹,竟一狠心就抛下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奶奶的生命里,在她的心里或许有了一种虚无感,那种实实在在的虚无感又让她感受到生命中具有的重量,过去的日与月,人与事,那可都是实实在在有过的啊——她之所以噘着嘴巴吹气,大约是想吹开一些东西,给自己满满腾腾的生命腾出一个空间,好看看自己的灵魂安在那里。

奶奶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过去那个年轻有力的她,不再是那个和爷爷支撑一个家,忙忙碌碌的她了。她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她的手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灵便了。奶奶年轻的时候,每年村子里有红白喜事时,她便用那手做出各种好看的糕点,剪出各种不同样式的图案复杂的剪纸,让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而她的子子孙孙现在都长大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她再操心了。曾经她为孩子们忙里忙外,牵肠挂肚,为他们喜欢和忧愁,积极乐观地扮演着一个母亲,一个奶奶的角色——可如今,他们都不再“需要”她了。因为她老了,老了。

奶奶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奶奶的父亲和母亲,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也都离开了。我奶奶清楚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清楚他们像祖祖辈辈的老人一样,在唢呐和笙箫呜呜咽咽的乐声里躺进棺材,在亲人邻里长长的送行队伍中走过走了一辈子的村路和田间小道,最后被被埋进泥土,成为泥土的部分。可是我奶奶又会觉得他们会像种子一样穿透泥土,像庄稼一样成长,在阳光和雨露里生长了翅膀,飞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奶奶也清楚自己的肉身将化为泥土——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有点儿不舍得离开,而她假想的消失会变成另一种活法,但另一种活法却总让她心底没根儿。

我的父亲和他的两上哥哥后来走出了屋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悬在天宇间,正亮,他们从天上看不出什么,更看不出我的奶奶,他们的母亲为什么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他们多少都有些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神奇,不免心里有些毛毛草草的难过。但是那时候他们还正值壮年,还有许多的人生任务没有完成,强大的时代和生活正在逼迫他们,让他们没有心思,也来不极细细去思考生死的问题,生命的问题。

我的二大爷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了我大爷一支,然后又丢给了我父亲一支,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地抽了一口。兄弟三个人,在太阳下,在院子里默默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我大爷说:“我看,咱娘怕是不中用了。”

我父亲说:“要不咱们送到县医院里让医生给瞧瞧吧!”

我二大爷说:“我看上去也不像是生病,要不再等等看?”

我大娘这时走过来说:“你们看咱娘是不是中了邪?”

我母亲也跟了过来,看了大娘一眼说:“嫂子,我说你就是迷信!娘前一天还好好的呢,能吃能喝的,咋就会中了邪呢?”

我奶奶耳朵不聋,在屋子里可能是听见儿子和儿媳们的对话,为此她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活,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化,正在变成另一个人。她变得有点儿像小姑娘,又有点儿像个老妖精。她感到自己经历了人世,在某个时间的节点上不知不觉间就处在了正邪之间,她需要表达,需要怪一点,甚至需要坏一点,于是她又发出了声音。

啊呜!像猫叫,声音响亮尖锐!

【肆】

后来叫来了村医,村医用手摸摸我奶奶的额头,然后把湿度计放在她的腋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跳。听了一会儿说:“正常啊!”

抽出温度计,看,“也正常”。

既然医生都说没有病,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

二大爷忙,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大爷和我父亲家里各自地里还有活,也各自去忙了。

我的奶奶在制造风声和学猫叫的第二天又正常了。

说正常与往日却又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我奶奶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与孩子们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也会跑到我大娘或我家里,帮着做点家务活。再不就与我的爷爷,与村子里的老头老妈妈们在一起聊聊天和地。那次不正常以后奶奶明显安静了许多,有时她呆在暗淡的屋子,用手抚着早就打好漆成黑色的寿棺,在里面呆上很久。

那是我爷爷的寿棺,爷爷看见奶奶盯着他的棺材有些不满,就笑着开玩笑地说,这可是我的,等我走了以后才能轮到你。

我奶奶好像没有听见我爷爷的话似的,一声不吭。

后来我奶奶要求我爷爷打开棺材,她想躺进去试一试,舒不舒服。

爷爷笑着,和她一起用力打开了棺材盖子,棺材里是做好的暗紫色镶金边的寿衣。拿开寿衣,奶奶蹬着椅子爬进去,躺了下来,舒舒服服的长出了一口气。

爷爷笑着问她:“中不?”

奶奶想了想,没说话,她大约觉得棺材还是小了一些。

爷爷又说:“要不也让咱儿子们给你也准备一个?”

奶奶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她大约觉得是该做些准备了。

爷爷让他的三个儿子又给奶奶打造了寿棺,也抬进那间空房子里,和他的并排放着。

树叶在深秋时节分纷纷落下,树们,那一棵棵树都变得爽朗了。枝条自然地刺向灰蒙蒙的苍穹。大地上到处是落叶,落叶被秋风吹着,沙沙的在地面上滑动着。地里的玉米和大豆被放到了,田地被嗵嗵响着的机器拉着的犁翻开了,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淡的香甜味儿。那种味道被耙平、被整理,像微波荡漾的水面一样轻轻笼罩着大地。大地期待着种子,人们把种子播撒进泥土地里,麦苗儿不久就钻出来了,嫩嫩的淡绿,满地都是。

冬天快到了,北风也就要吹过来了。生命力正盛的人们,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不太把冬天放在心上,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活动。小孩子上学或者玩耍,大人们做生意或者闲着过光阴。老人们则在冬天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他们担心自己熬不过冬天。

大爷和父亲把我二大爷从县城里叫来,商量怎么给我爷爷奶奶过冬的事情。

大爷说:“不能让咱爹娘再单住了,晚上万一有个什么事叫人,却没个能照应的,咱们得想个办法。”

父亲也应着附和说:“是,咱们是得想个办法。”

二大爷给大爷和我父亲递了支烟,自己也点着抽着烟说:“你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吧!”

商量的结果是二大爷在县城里,他们两口子都有工作,照顾老人不方便。老人可能也不习惯离开家乡,这样就由大爷照顾我爷爷,由我们家照顾我奶奶。我爷爷和奶奶老了,儿女们那样决定,他们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每一年冬天结冰前,都会刮一场大风,那场大风吹着尖锐的唿哨,唿哨里似乎夹杂着黑色带白刃的镰刀,随时随地就要砍断一些东西的样子。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奶奶就无数次想到了风,想到风中那些飞扬的事物。那些事物都是些什么呢?从能记事的小时候算起,到出嫁、生儿育女,到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一切,都会牵动着奶奶的思想和情感,那些事物充盈着奶奶的一生,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的体验,最终会汇聚成一种不甘逝去的力量。

我奶奶在我家的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见少吃少喝,却不见她起床解手。在一个刮起风的下午她突然想要起床了。

我的母亲劝她说:“你就别起床啦,你起来想干啥哩?你看看天那么冷的,还刮着风哩,不信你仔细听听,嗖嗖的!”

奶奶说:“我觉着我的腿不中用了,得下床走走,活动活动。”

我母亲说:“你想要去见俺爹,我去叫他还成吗?”

奶奶不说话,还是挣扎着要起床。

母亲又说:“我让您不要下床,可您偏要下,要是感冒了咋办?”

我奶奶瞪着眼,像是生气的样子,硬是从床上坐起身来,摸到盖在被子下面的衣服要穿。

我的母亲见我奶奶决意要起床,只好抱怨着动手帮她穿衣服。

我奶奶的衣服是黑色的宽大的粗布棉衣,在那时的乡下,老人们习惯那些绵纺的粗布做成的衣服。我奶奶让我母亲用布带帮着她裹上细细的腿,就要走出去。

我母亲说:“您老就在屋子里走动走动,您看,您说您的腿不中用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奶奶挣扎着,我母亲拉着她说:“您可不能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就被风吹走了。您看您瘦得和纸扎的人似的,不听话果真就会被大风吹走了哩!”

我奶奶摸到拐棍,把头探到了屋外。她头上戴着那顶黑色的灯心绒帽子未能盖严她几乎全白了的头发。她松皮露骨的布满皱纹的脸感觉到了风,冷风激发了她的心——于是她的生命里就像是充满了空气似的,让她产生了一种想要飞翔的感觉。

奶奶尖尖的小脚迈出了门槛,我母亲那么有力的,竟然有些拉不动她。

我奶奶兴奋得皱纹似乎都绽放开了,她那双混浑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她大声说唱,完全忘记了我母亲的存在,世间万物的存在。

我母亲说:“娘啊,您到底想要干啥去?我看您是老糊涂啦!”

我奶奶一边挣扎着一边向前走,她大声说:“风啊,哟嘿,大风啊,哟嘿!”

我母亲又气又急地说:“老祖奶奶啊,您想干啥去?您看看我都拉不住您了哩!”

我奶奶的脸上浮现出顽强的笑,皱纹似乎也一个个都变得饱满了。她的身子倾向前方,一只手也向前伸展着,双腿用力地蹬着地面。她似乎在笑我的母亲傻哩,她心下想:“嘿,你拉不住我,怎么能拉得住我哩,我可是到了岁数了啊!”

我奶奶的手、胳膊、腰、腿,她的尖尖的小脚,她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在我母亲的搀扶下顶着大风继续向前走着。出了院门,走在村街上,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非要去一样。

我母亲感受到我奶奶生命中的那份力量了。她又急又气,眼泪哗的落下来。后来她们走到了田地里,在绿莹莹的小麦地里走着。村子里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纷纷赶过来,希望出一把力,能把我奶奶带回家里去。

倒是我母亲后来说:“俺娘她劲儿大,就由着她吧!”

风呼呼的,似乎越来越大,大风刮断了一些树木的枯枝,吹得刺向苍穹的树枝子们呜呜作响。天是阴沉的,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场雪来。

奶奶的魂,被大风吹走了,只留下了身体。

【伍】

雪花飘落下来了,在大风中斜斜的、纷纷扑在大地上,地面全白了。后来,对于我奶奶的离去,我想到里尔克的一句诗——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看到躺在灵床上的奶奶,却哭不出来。我想过去抱一抱她,抱一抱过去奶奶对我的爱,但我却被阻止了。那种阻止的现实让我感到委屈,眼泪流了出来。

我的爷爷也没有哭,可能他还没有接受奶奶离去的现实。

当我去陪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坐在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我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爷爷用他粗大的手,不时的用力握紧我的手,不时的用力,仿佛告诉我说,没有事,没有事,别难过,人老了都是会离开的。

奶奶离开后,爷爷就由我们家和大爷家轮流照顾,一家待两个月。有时候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晚上便会和爷爷一起睡。

那时我的爷爷已经九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