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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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2)

就这样,母亲去县城给父亲买回了一个轮椅,父亲坐上轮椅后,心情可好啦,又是要我推他去地里看看苹果树,又是摸一摸柿子树叶子,看着父亲高兴,我和母亲当然也高兴。父亲也精神多了,剃了胡子,你都无法想象父亲之前的胡子有多长,用一把谷草形容绝不为过。

现在,我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推着父亲四处转。每次出去,父亲那高兴的样子让我心里也乐开了花,开始,我推着父亲去村子里转,父亲爱说话,遇上了四叔,说:“苹果该取袋子了吧?”遇上了三爷,说:“二爸呀,下午出去放羊啊?”遇上了中银,说:“今年肥料贵不贵?”遇上了柱子,说:“啥时候挖地头啊?”父亲像是憋了太多的话,而这些话全和农事有关。大概这是从父亲腿坏了之后最开心的时候吧。我推着父亲,我说:“爸爸,你是不是想挖地头啊?”父亲朝我笑笑,没说什么。

后来有次,父亲非要带我去沟边看看,这之前母亲已经嘱咐过我多次了,如果你爸想去看水泥厂千万不要让去,我说:“妈妈,我记住了。”而父亲缠着我非要去沟边,我说:“你不能去。”父亲一下子怒了,说:“小兔崽子,我是你爸,我说去哪就去哪!”父亲的语气充满了恐吓的力量,而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头脑里到处都是一团团棉花,轻飘飘的。父亲的喊声让我战栗,他的这句话很有力量,你想想,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过我是父亲的儿子这个事实呢?我分明感受到了这种隐形的力量,也可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魔力。我说:“爸爸,那就只这一次,好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显然底气不足,因为我怕被母亲发现后而揪住我的耳朵。

我极不情愿地推着父亲往沟边走,而我也一直侧着身子偷看着父亲的表情,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在这里看出个什么?父亲一脸凝重,和刚才在村子里转的时候简直就是两个样子,他的脸都紫了。水泥厂确实很大,这个庞然大物现在就在我们沟里的西坡上,大烟筒里还在冒着白烟,周围笼罩在一种惨白色的雾气当中。父亲牙齿咬得咯嘣嘣响,脸上的肌肉都凸起了。

“该死啊。”父亲突然说,说完后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父亲怎么了,忙问:“爸爸,怎么了?”父亲看着我,眼珠子都快要蹦了出来。“那块我挖的坡地上啊,埋着你爷你婆还有你从没见过的叔叔啊!”

我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可比这个更让人震惊的是,那天我推着父亲回去后,父亲就神志不清了,也可以说是疯了。父亲拿牙齿咬那被他磨得闪闪发亮的铁镢头,一边咬,一边说一些我和母亲无法听懂的话语,嘴角还挂满了白沫。我和母亲看着父亲那样,不禁流下了眼泪。父亲不罢休,抓起屋子里的蛛网就往嘴里塞,也不管那网上是否有蜘蛛。好些天,父亲就那样在屋子里折磨自己,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珠子往外凸了一圈。我再也不愿进父亲的屋子了,我怕看到父亲那样,怕看见他咬铁镢头咬得满嘴流血,更怕他把蜘蛛蟑螂放在嘴里吃了,而他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只是嘴角挂着白沫。

有天,母亲哭着对我说:“金儿,推着你爸去转转吧,他这样呆在屋子里会出事的。”我含着满眼的泪水点点头。我忘记了我的手指头在抖着,忘记了内心里的凄凉。我推着父亲在村子里四处转着,父亲再也不向别人打招呼了,也不问三爷下午去不去放羊,三爷打他跟前经过,我听见三爷哎了一声,“可怜啊。”三爷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走了过去,只留给我和父亲一个他的黑色背影。我推着父亲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怎么走的,就走到了沟边,也是,我们村子就几十户人,太小啦,小得从南头还没打完个喷嚏呢就到村北头了。父亲到沟边后,那一刻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挣脱开我的胳膊,摇着轮椅的轮子,径直朝着沟里冲了下去,那样子,真像一只飞起来的大鸟。

你要知道,沟下面的坡上正是那家狗日的水泥厂啊!之后,父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那只该死的野猫。

秘密城堡

文/王小忠

【作者简介】

王小忠,男,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大家》、《北京文学》、《散文》等多家刊物,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2011少数民族文学年度选·小说卷》《2013青春文学》等10余种选本。

到那个时候,我会把她带回我们最熟悉的那个地方,然后悄悄离开,到母亲居住的那个安详的山口,曾经丈量过、并且画了圆圈的那个地方才是我永久的城堡,不会倒塌。

1

事后我一直想,干瘦如柴的我竟然能举起那么大的一块桌面!

桌子是新买的,大理石的面子,被我一脚就踩成了四半,毫不犹豫砸在她身上。她被送进医院,而我被关进号子里整整蹲了三个月。母亲的眼角经常挂着泪水,我知道她心里委屈。现在好了,离开人世的母亲啥都不会知道了。母亲的突然离世从本质上讲和我举起石头砸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母亲的确是从我蹲在号子里就生病了。母亲离世的时候口里不住叫我名字,哥哥却说,她是叫昌泰——那个短命的、沐浴尘世阳光只半月的我的弟弟。

姐姐嫁到水沟门二十多年了,她也不容易。我离开这个熟悉的大街的时候,去过一回姐姐家。姐姐哭得很伤心,她问我要去哪里,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天我在母亲生我的小炕上坐了一会,哥哥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现在可以走了,以后的祖坟上也没有你的位置。”

他还说:“这是堂叔的话。”

堂叔是家里唯一的长辈。

母亲刚过百日,家里依然很乱,本家兄弟们都在,我没说啥,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母亲的坟地就在火焰山下,那个地方适合她歇息。安静,向阳,旁边还有一眼小小的清泉。母亲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地,她的旁边是我的父亲,一堆土紧紧挨着另一堆土。

父亲是在土地下放前离世的,源于一场灾难。他赶车去粮站交公粮,路上遇到暴雨,结果连骨殖在啥地方我们都不知道。两座土冢都是新堆起的,我知道,其中一堆里面空着。

我在母亲的脚下平平展展躺下来,给自己画了一个和身材一样大小的不规则的圈,然后就离开了。

2

张彩乐是我同学,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

张彩乐和我一样,学习很差,在教室的最后排坐了整整六年,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喜欢张彩乐,在她不知去向后才明白。我夜夜都能梦到她,只要梦到她,我的白天总会无精打采。高考落榜后,我和兄弟们一起在家干活。母亲见我布满茧子且皲裂的双手时,总是流泪。兄弟们为此和母亲顶过嘴,于是我也开始有了怨恨,常常和兄弟们吵架,甚至拿起铁锹和镢头与他们对视。

上学的时候张彩乐喜欢来我家。我十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给我和张彩乐烙了一沓油饼,刚用塑料袋包好,两个嫂子就来了,她们说母亲不会把家,于是母亲仅有的一点权利就那样丧失了。我和张彩乐头挨头爬在炕上写字,她们都看在眼里,并且说,娶过来算了。母亲两头受气,可她没有能力将我安置在一边,我和兄弟们的积怨大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母亲曾说:“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能和张彩乐在一起,张彩乐的太爷爷是我爷爷的堂侄儿。”

“我姓赵,她怎么姓张?”我问母亲。

母亲说:“张彩乐的太爷爷在民国十八年跑反贼的时候流落到张家庄,几辈人过后,大家都遗忘了在张家庄其实还有你们赵家的一股血脉。”

我“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我始终不相信。

3

我在县城一家砖厂搬砖,除了吃住,一天能拿到十五块。砖厂老板渐渐知道了我是个读过书的人,几个月后,就不让我下苦了。大夏天坐在小板凳上专门开闸刀,工资还是十五块。看着那么多人拉着车子,一边擦汗一边喘气,我就偷偷地笑。

有一天,老板让我去市里,说起来很巧,在北街拐弯处我看见了张彩乐,她坐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好长时间不见了,她变白了,我变黑了,她比以前富态了许多,我比以前更加干瘦了。她说来这里半年多了,在深圳浪荡了一年多,结果学了个理发的手艺。

我问她有没有回家?她说很久没回去,家里人不愿让她回来,村里人闲话太多,家人都不敢在众人场合露面。张彩乐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并且请我吃了饭,我回到砖厂的时候已经到下午了。总算有个熟人,我的心里踏实了。踏实不能当饭吃,我依然在灰尘下守着一排排闸刀,而且不敢有丝毫怠慢和大意。

在砖厂干了八个月我就回来了。离开砖厂,我像一个流浪汉。张彩乐那里生意不紧不慢,但能养人,她愈发白胖了。张彩乐告诉我说,她在市区有认识的人,可以给我临时找点活干。她知道我的情况,回家也就那样,在兄弟和嫂子的白眼下很难过,当然这不是最直接的原因。其实我最害怕让母亲为难,何况哥嫂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我只能和母亲挤在一个炕上,或者在草房里铺一张狗皮,所以我不想回去。

张彩乐托人给我找了点活,是帮人家送蜂窝煤。活倒是很轻松,只是住处很困难。白天送煤,一到傍晚就开始发愁。有一次到八九点钟住处还没着落,于是就去了张彩乐那里。张彩乐睡床上,我睡在一张很小的沙发上。

4

发工资了,我的口袋鼓鼓的,我和张彩乐沿北关走了很远一段。北关和南关一样热闹,商场一家挨一家。我买了一件衣服,也给张彩乐买了一件。张彩乐执意不要,但我还是买给了她。我知道她很喜欢那件衣服。我们在盘北大厦六楼,张彩乐盯着那件紫色的风衣好久都不愿离开,她一定很喜欢。我是真心想感谢张彩乐,这么久的时间里,多亏她帮了我那么多忙,一件衣服算得了什么,尽管那件衣服有点贵。

我和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出盘北大厦,沿北关继续向前走。

张彩乐说:“我想照张相,长这么大还没有照过相。”

于是我们就找到了一家影楼。

影楼在北关十字,叫蒙娜丽莎,一个没有眉毛的西方经典美貌女子的名字,听起来很具现代性。影楼老板是个年轻的妇人,我们还没进去,她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影楼不大,布置得却很有特色。左边是化妆间,右边是摄影室,中间不大的地方摆放了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墙壁上贴着淡紫色的墙纸,墙纸上隐隐透露出碎碎的玫瑰花。她一边给我倒茶,一边介绍她的影楼。现代的,后现代的,潮流的,非潮流的,主流的,非主流的,还有时髦和古朴的,我从未听说过照相还分这么多名堂,算是开眼界了。

“你们打算照什么类型的?新娘子的婚纱选那种形式的?要不先选,然后按类型再化妆吧。”她说。

我和张彩乐很尴尬。当然了,来影楼的自然是照婚纱照,可我们不是。不是她想错了,而是我们也走错了地方。

张彩乐说:“我们暂时不照婚纱照,先随便照张,看看效果好吗?”

“好好好,没问题。”老板娘依然很热情。

在北关转悠的时间很久,说真的是有点口渴,张彩乐去了摄影室,我足足喝了三杯茶。

张彩乐叫我,我也走进了摄影室。摄影室也不大,却比外面多出了温馨和甜蜜。里面有椰子树,草地,野花,还有画在墙壁上的大海,蓝天和白云。张彩乐手里拿了一朵金灿灿的葵花,坐在草地上。张彩乐的脸蛋和葵花一样,散射出诱人的温暖和甜蜜。她比上学的那时候更加美丽、更加阳光了。

翻来覆去照了好几次,最后,老板娘执意让我们一起照一张,不要钱的,于是我和张彩乐照了一张合影。她让张彩乐搂住我的脖子,我和张彩乐的脸蛋贴在一起,热乎乎的,有点不可名状的难以说清的感觉。照完了,我们提着东西走出了影楼,谁都没说话。

照片是我取的。张彩乐和葵花的照片好看,旁边还配了一行优美的诗,视野开阔大气,背景深远悠长,葵花像熊熊燃烧的火球,映得她的脸蛋阳光十足。我们的合影却显得很别扭,我一脸木讷,脸蛋贴在一起,两个脑袋像不同方向的叶片,也像一把木叉。老板娘问我是否满意,我不住点头,并且说改天来照婚纱。

从影楼出来后,我又去了文化用品商店,专门买了个镜框,把张彩乐和葵花装在里面。

张彩乐见了照片后很高兴,她说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好的相片,接着她又问我合影的照片。

我说:“曝光了,改天补照。”我把和张彩乐的合影深深藏了起来,藏在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5

三月的大地开始焕发出它应有的活力。山坡上,低洼处,一簇一簇小草透出了淡黄色的芽尖,叫天雀唱着欢快的歌谣,时高时低。田地里的仓鼠把深层的潮湿的土壤一堆一堆送到表面,河谷里的清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多么好呀,可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说离开就离开,我的内心真的没有一点留恋的感觉!

母亲实现了她的愿望,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门外搭建的一间低矮的茅房。母亲一个人住在里面,一个很小的土炕,一个很小的圆形铁炉,一个很小的木柜,一个很小的炕桌,这是母亲的新家,一生操劳的母亲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新家,她显得非常快乐。

我放下东西,只身进了里院。母亲不让我去,怕我和他们争吵。其实当我走进里院时,脑子里全空了。里院也割成了两家,一个大门,中间是长长的一道墙壁,一家人生活在“品”字形的格局里,我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