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永君/文
石塔、童年与天启
“一个人的一生从未跟一条河流一起生活过,那是遗憾的。如果没有与一座山相处过,也是遗憾的。”童年时代生活在平原上的作家张锐锋在他的散文里这样写道。值得庆幸的是,这两种遗憾都不属于我。事实上,我的人生画卷正是以一座大山为背景,沿着一条河流淌的方向展开的。这座山就是川西著名的天台山,这条河就是邛崃市的母亲河——南河,《华阳国志》上称之为布濮水。濮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主要民族,以一个民族来命名一条河流,说明古临邛是一个多民族的聚居地。河流是大地上最早的罗盘,能确定人行动的方向,也能确定一个民族的性格和生活形态。而我就是在能确定我人生方向的布濮水的源头度过自己清贫而又快乐的童年的。幼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命运的恩赐,是一种浩大的幸福。命运把我安置在那里,自有道理。我从不和命运申辩,只是一次次服从。布濮水让我的心灵在人生的初始阶段便得到了来自大自然的滋养。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段与布濮水朝夕相伴的日子,内心便涌出一股隐秘的喜悦。
布濮水从它的源头——高何镇(当时叫公社)境内的那些平凡而又充满灵性的山间涓涓涌出,千回百转地与白沫江交汇,流向古城临邛,沿途播下它文明的种子,这便形成了邛崃西路那些美丽的村落。它们是我所能体味和感知的乡土中国最温暖最朴素的部分。沿布濮水溯流而上,依次是临邛镇、白鹤乡、马湖乡、水口镇、油榨乡、火井镇、高何镇……布濮水就这样串起了一串文明的念珠。在上川南道的这串念珠上生活的人民口音粗重,性格温和敦厚,又不失山野豪气。民国时期,这里曾一度盛产土匪和鸦片,这给西路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抗战时期,因捐飞机支援前方抗战,被蒋介石赐予“天下第一保”匾额的保长,就诞生在那里。而这些以两个字为一组,像石榴一样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的汉字,其背后隐藏着许多神秘的传说。那些传说像山风和鸟鸣一样灌满了我童年的耳朵。
在这串念珠上,最让我怀念的当数叫“高何”的那一颗。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这颗光芒内敛的“念珠”上,我度过了自己的小学和初中时代。把高何形容成一颗念珠或菩提子,应该是颇为贴切的。七十年代中叶,我在高何镇高兴中学念初中,一座石塔正好隔着布濮水与学校遥遥相望。那时,邛崃西路仅有一条狭窄的沿布濮水蜿蜒修筑的碎石公路通往高何。那还是宜宾造纸厂为了收购那里丰富的造纸原料——竹子而修建的。在先秦及西汉时,临邛道并不经过名山百丈和后世的名城雅安,而是溯布濮水至高何,越过海拔一千三百米的镇西山,再沿芦山河(古青衣江源头)至芦阳镇,继循始阳河下到荥经与牦牛道相接。“犊鼻滚前一壶酒临邛道上两才人。”如此说来,这条碎石公路还是修筑在充满浪漫古意的临邛道上的。
每天踩着凹凸不平的碎石路,往返于学校和厂区之间,我们这些随父母从城里来的孩子,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像布濮水一样流出山区,流向自己曾经生活的遥远的县城。那时,我是多么羡慕流经县城的布濮水呀!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是一只纸船或一片落叶,随布濮水载沉载浮,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县城。那些上学和放学的日子,我常常蹲在布濮水边观察自己,并用双手打捞自己像鱼一样投射在水里的倒影。在一个天空蓝得令人忧伤的夏日,当我在布濮水边玩耍,不经意间看见倒映在水里的石塔,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一下子被它的美惊得目瞪口呆。那惊鸿一瞥仿佛神秘的召唤,从此开启了我崭新的人生。如果说布濮水确定了我人生最初的方向,那么,石塔便是我漫长岁月中随时能及时调整方向的坐标。对于我,石塔就是人生的灯塔,它不仅曾一次次激励一个草根少年珍惜时光,发奋读书;更以其拔地而起、直立高耸、巍峨庄严,在诫勉我人生的同时,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隐喻。对于我,石塔的高度是“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度,是随着我阅历的增加,不断增高的高度。这样的高度是绝对的。
红军标语碑与石头的奇迹
石塔是石头的奇迹。那些隐匿于大山中的岩石并没有灵魂,而经由人的手建造的石塔,却成为大地上最瑰伟、最壮丽、最激动人心的人文景观。那雄峻醒目、挺拔向上的石塔最初竟以水里的倒影的形式开启我,必定暗含深意。可以说,我对佛教以及整个传统文化的认识就是从认识石塔开始的。这一认识的过程多么富有诗意,石塔是挺拔向上、气宇轩昂、直插云天的,而水里的石塔却指向与天空相反的更为深邃的大地。一个置身于乡村并被乡村打上深深烙印的城市少年,自从目睹了倒映在水里的石塔,便开始自觉地了解石塔,走近石塔。
多少次,我向当地的老人询问石塔的情况,但那些老人大多目不识丁,对石塔的掌故所知甚少,只是告诉我,石塔已有数百年历史,历经自然和人为的风雨而至今巍然屹立。随着年岁的增长,后来才知道,石塔全名叫释迦如来真身宝塔,建造于南宋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与国内著名佛塔——杭州开化寺六和塔(公元1163年)为同一时期建筑,且异曲同工。石塔坐落在楠木溪沟口旁的山坡上,我每天上学必经的碎石公路就蜿蜒在它的脚下,而布濮水涓涓流淌在不远处。那时,佛教被视为封建迷信,即使在偏远山区,人们也念念不忘大讲特讲阶级斗争。
塔,又称浮图、浮屠、堵波、塔婆、兜婆,是梵语音译的不同中文版本,意译应为“文坟、圆冢、灵庙、高显处、大聚、功德聚”等。最初是用来藏置舍利的,故称舍利塔。相传释迦牟尼涅槃后,弟子阿难等焚其尸,骨子化为五色珠,平分给人国国王以平息纷争,其后又被分散于世界各地,信徒们便建塔供奉,这大概就是最早的塔了。作为佛教特有的建筑,自佛教传入,塔与佛教寺庙便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华夏大地上,并且几乎遍及全国各地。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在那特殊的年代,中国大地上蔚为大观的佛塔,自然被视作封建迷信的产物。但不知为何,自从在那个夏日目睹了倒映在水里的石塔,我便常去那个原名叫大悲寺的石塔寺。当时,寺庙已十分破败、凋敝,平时罕有人去。但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月,我几次去都发现,庙内竟香火袅袅,实在令人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