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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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柿之途

卓慧

红橙红橙,红里透着明艳的橙,橙里带着甜蜜的红,温暖而炫目。这,是成熟柿子的颜色。是的,成熟——少时生长在小县城,记忆中本地常见的水果是梨、桃、橘子、西瓜之类,很少见到柿子。不知是地理、土壤条件不适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柿子树十分稀少,再或者,是自己的生活半径太过窄小,视野、见识太过浅陋,对面相逢亦不相识,那些年里,一直不知道本地有没有柿子树,更不知道柿子树长什么样、柿子从花到果都经历过怎样的历程、怎样的姿态,只知道,街面上很少见到柿子;见到时,它们一般就是那副模样,红橙红橙,滚圆紧实,小半个拳头左右大,一个一个彼此相挨着,安静地躺在一个提篮或者小竹筐里。那些年,市场流动性很差,异地贩运来的水果不多,尤其那种盛在小竹筐里沿街叫卖的瓜果蔬菜,一般都是农民自产自销的。藉此推断,本地应该是有柿子树,却可能着实不多。物以稀为贵,少见的水果,价必不贱。那些年,家里经济不宽裕,常能吃到的水果,多是滥市的梨、桃、橘之流。偶然地,似乎也出现过红橙橙的柿子,应该不是父母买的,因为只有一两个,许是别人随手赠送的还是怎么的。色诱,加上新奇,对它红橙晶亮的样子,以及味道,我充满了各种想象。兴奋地剥开、入嘴,立时得来几分入心的甜,却更得来弥漫在整个口腔甚而连上下齿都快被黏滞得分不开的涩、苦。于是大跌眼镜,对它表象与本味的分离生出敬而远之之心。

童年的记忆早已远去,那些年之后又过了好些个那些年,我早已离开小县城到成都生活了如许多年,而对于柿子树的长相,对于新鲜的柿子俏立枝头的鲜活情形,除了在各类媒体诸如图片、电视上偶尔瞥见过外,一直未曾亲眼目睹,亲身证实。

近几年,不知何故,身边的超市和水果摊上,秋后新上市的累累硕果里,柿子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俨然有分一杯羹、同居江湖英雄榜之势。初始每每见到,一瞅着它红橙明亮、剔透莹润的外形,一股内涵丰富滋味动人的成熟风韵便直往人身上扑,就觉得诱人,就有些动心,意欲置之于手,送之于口。但一想到早年涩、苦的口感体验,就打退堂鼓,告诫自己不要当“外貌协会”会员,不要被表象所惑。于是把视线调开,移向别的水果。逡巡之间,它那近似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般饱和度极高的橙、红,圆润结实的身形,不期然又滑入眼底,黏住眼球。几番往复。不舍着,犹疑着。卖家也看出来了,热情推荐说,买嘛,买嘛,好吃得很!说怕涩。卖家赶紧宣称,甜润可口,绝不涩嘴。忍不住出了手。归家后洗净一尝,还真是,满嘴的甜,满嘴的润,滑腻腻,甜丝丝,每一个齿缝,每一寸粘膜,都充溢透了。之后,就爱买了,看见它红润润、沉甸甸的样子,再不犹疑。每每托在手心,看着它明艳丰厚的色泽,滚圆结实的质感,也曾料想,它年轻时候的样子,怕是和西红柿差不多,也青翠,也玲珑。

料想到底是料想,可能切近真实,也可能与真实南辕北辙大相径庭。更主要的,料想须与真实对接,才能汲取营养、获得升华,从二维变成三维,从飘忽易逝变成鲜活而富有质感,从而真正被大脑存盘。横生意外的是,关于柿子,虽有料想和偶尔的图片、电视镜头作铺垫,我还是没架住实物的冲击。

那天从广元昭化出来,经过十来公里数个S形的盘山公路,过几个垭口,翻上一道山梁,到达牛头村参加“柿子节”开幕式,真真正正亲眼看到现实版的柿子树时,一瞬间,心上竟有些震撼:十来米高的柿子树,地头、垄边、路旁、沟沿,隔三差五,参差而立。主干都挺拔稳重,从下往上,交错伸展出去的枝桠,粗粗细细,舒朗峭拔,且疏疏密密,高低错落,各自缀满了红橙橙的果子;叶不多,三片两片,七零八落,颜色已开始萎黄,或许因有星星点点的红果作衬托,竟丝毫不觉得萧瑟肃杀,反有种使命已尽欲悄然退场让鲜艳的更鲜艳不争短长的低调大气。四围都是青山,眼前最醒目这一片树,在离公路十米开外错落垦植的梯田田坎间,居高临下,恍惚看去,满是红果。时正下着霏霏细雨,瑟瑟冷风直往人衣服里钻。好些人,区上的、村上的,都来参加开幕式,公路上,人声鼎沸;路边摆摊设点,柿子、梨、蘑菇、公鸡,一堆的一堆,一团的一团,各安其在。那些柿子树,却像完全没有受这热闹气氛的影响,顾自寂然地挺立在田坎边,支棱着一树沉甸甸的果子,就似中国传统年画里的寿星老头儿,豁达地张开臂膀,任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自己身上上蹿下跳。可以想象,若是换作灿烂明媚的艳阳天,这些红果一定个个都莹润通透,激情四射。脑子里忽涌出“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句诗,知道跟眼前的景致不搭调,可总觉那些红橙橙的果子,就似粲然绽放的海棠,又若玲珑剔透的玛瑙,此情此景可描述为“一树柿子赛海棠”。

“树神”却又是另一番模样。被挂上牌标为“牛头村火晶柿树神”的那棵柿子树,也有十多米高,根部主干目测需两人才能合围抱住,树皮鳞状,原本的赭色经了泥水、青苔的浸蚀,变得仓黑斑驳,却仍掩不住内里那股劲挺坚实的气质往外射。树干往上三四米处即生出六七枝分枝,枝干亦浑圆结实,直径三四十公分,看着就觉得遒劲扎实。再往上、往外分散开去,一生二,二生三,就数不胜数,纷披成一把大伞了。而树叶,与先前的零星萎黄大不同,这些就像是慢了几拍,还是盛夏或者初秋,叶片巴掌大,肥硕翠绿,密密挨挨,一簇簇,一蓬蓬,正葳蕤婆娑,浓荫匝地。青葱翠绿中,红艳艳的果子,一串串,或者三五零星,或者只单一对,悬垂其间,旁逸斜出,煞是可人。“树神”长在一座农家四合院边上,右边是条泥土小过道,仿佛是这家农户的看家树。

“树神”不远处一堵女儿墙一样的土墙上,也是一片炫目的灿红:去了皮的柿子,一个个被串在一起,然后串串条条,挨个依次耷拉在土墙上。那整齐下垂的态势,如一群群相衔着尾巴要去井里捞月的猴子。这是等待晒干后做柿饼吧。天明明在下雨,却不收进去,看来不是物多,贱,就是人力不够,或者没想到。

树之被称为“树神”,形状、年龄、资历是必需的参考条件。这棵树,据说已有上百年。这里的好些柿子树,据说都是好几十上百年的老树。这些树最初的由来是怎样的?特意引栽的还是天然长的?谁也说不清。村人只说打生下来就晓得它们在。仿佛英雄不问出处,它们在那里就好,在那里就有一种霸气,在那里就是一种象征,在那里大家就知道那是熟悉的家乡。

旁边这座四合院,据说也有上百年历史。详实的历史细节谁也说不清,但历史的痕迹抬眼可见:主体结构木质青瓦,墙体、门窗、廊柱,早已不光鲜,暗淡无华的原木本色,或深或浅,或粗粝或瓷实,分明昭示着风雨的剥蚀,岁月的沧桑,却又简朴大方,仍然坚执着实用的功能,延续着历史的使命。附属结构厨房、猪圈、厕所,则是土墙加青瓦,肯定是后来搭的,经济上不许可,只有这样凑合。堆杂物那边,更是简陋,只有木头架子和顶上的青瓦,连墙体都省略了,就那么敞着,木料、农具,直接堆放。

男女主人正好在家。五六十岁的样子,都是精瘦的中等个子,典型的常年劳作捶打得紧凑结实的身形,衣着是中国乡间最常见的灰蓝打扮,黑黄清瘦布满褶子的脸上,漾出的也是中国乡间最常见的热情好客的友善面容。见了我们,他们果然热情地招呼坐,还端出一筐柿子,让大家随便吃。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大半个拳头大,表面虽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样的白灰,却仍光洁莹亮,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卧在小筐里,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甜蜜气息。之前就听介绍说这里的柿子跟一般的味道不一样,好奇心已如悬垂欲滴的露珠。作为吃货,怎能客气。我拿起一个,拨开就食。软,甜,面,有点儿似煮红薯、土豆,却比之甜、细、滑,此外,柿子那种独特的果味也较浓郁。果然跟寻常吃的柿子有些不同。这才知道,往常吃的是水柿子,而这,是旱柿子。

“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中医认为,柿子性味甘、涩、寒,入脾、胃、肺经,有清热润燥,生津止渴,养阴止血之功。但这旱柿子的面,让我想起刘禹锡这首著名的《咏红柿子》,当下悟到这种有着和红薯、土豆相似口感的柿子,淀粉含量肯定高,在饥荒年代,它们肯定是真能帮人度过难关,保天年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落魄时曾靠它撑过一时之难,度过最饥饿的时辰,功成后返封它为“凌霜侯”的故事,看来不是异想天开,没有缘由的。虽然他们所说的柿子的出处,不在这里,是在北方,但异曲同工。这里的地形,正好是在由南向北的交接地带,地理、气候越来越远南近北,推测这里的柿子,从品种上,应已跟北方的柿子差不太多。

地理决定物产,降雨量少、干旱、光照足的地方,一般产的水果比较甜、面。可这是双刃剑,有时候优势也即是劣势,干旱、光照足,也常意味着土壤干燥、贫瘠,能出产的农作物相对少些,那片土地所承载的人更容易陷入贫困。身为四川人,这一二十年,足踏过四川不少土地,川东、川西、川南、川北,虽没有一一丈量,挨个踏遍,但大体涉足过。多年前第一次到川北,就发现这块土地上的土壤,黄剌剌、干砂砂的,完全不像川南、川中的土,黑乎乎、油渍渍,看上去随便埋个什么种子进去,过两天苗就会破土而出,再然后就会有收获。或许,干燥、贫瘠的土地,再怎么辛勤耕耘,收获也有限。多年前就直观感觉,广元这一带的农居,跟成都周边的比起来,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差着几条街。先前见到的四合院那种土夯的墙,成都周边早已绝迹。但这里,随处可见,“树神”另一侧的那户人家的建筑,就连块砖石都没有,全是土墙加青瓦。表象有时候与真相背离,但有时候表象就是真实,有时候窥一斑是能见全豹的。昭化是蜀中建县治最早、连续设置县治最长的城池之一,是三国文化的重要发祥地,现在却是四川省的一个省级贫困县区。如何脱贫致富,是这里的人民的一个迫切愿望,也是地方领导思考的重中之重,举办这个“柿子节”,就是想让这深藏在大山之中的宝贝,能为更多的人所认识,所接受,从而能增加经济效益,让村民的包也鼓起来。

可眼下这柿子,还不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问题。有村民说,有时候采摘都是个问题,柿子树一般都比较高大,采摘时他们多是用竹竿去捅,费劲、效率慢不说,这些年很多人都出去打工去了,村里留下的劳动力已经不多,柿子成熟时节,要找个人帮下忙都不容易找到,雇请更是不敢,柿子那么便宜,雇人的工钱早超过卖柿子的钱了。没办法的时候,就只有任它们烂在树上。多可惜!想起前些年桔子滥市时也是这样,我就亲眼看见过一串串红红的桔子,早已过了采摘季节,还大片大片地挂在枝头,或者东零西落地掉在地上,无人采摘,也无人捡拾。

谷贱伤农!果贱亦伤农!谁人知道,这些柿子们要经过怎样的途径才能真正给栽培它们的村民以丰厚的回报呢?

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