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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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随笔一束(5)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时间,检测出了人们和我的幼稚和轻信。这群爱诗者中间也在分化。名利的诱惑与政治运动的恐惧双管齐下使人变形。集会也常有,逐渐貌合神离。

后来,有人为了投靠“省上的”实权者,竟暗中挑拨离间中伤我。

雷林写诗有才华、有激情,且很自信。有一次,他为了写诗专门去了一趟三峡,回来后拿了一沓诗稿来找我,自我感觉良好,言谈中流露出自满,被我批评了一顿。自此,疏淡了来往,我以为,是我批评得过于严厉,伤了他的自尊心。

1984年我搬家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这样,又过了十多年,有一天我和妻路过沙湾,突然看到人行道上一个地摊后面蹲着的人正是雷林。他看见我和妻向他走来,低下头似乎想回避,但很快还是抬起头站起身迎向我们,一脸尴尬的笑,笑得苦涩。

地摊上摆着一些用围棋子穿上红线写上十二生肖的吊牌。

“我下岗了,老师。”雷林说。“摆个地摊,跑溜溜场,找点野食。”说话间他转头四面瞧瞧,有些紧张。

我明白,他是在随时提防着城管,这些人中间有一部分恶徒,他怕这种人掀了他的摊子。这种人,在求生的小摊贩面前真是威风八面、大搞“合法打砸抢”毫无顾忌。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地摊后面,不走了。“我来陪你摆摊摊,”我说。

老子今天专门来收拾你们这些恶奴,就等你们来掀这个摊子,我想。老子今天是资深老犯人亡命徒外加市人大的常委。老子今天就来个以毒攻毒!

那天运气好,城管没有来。

3,

一直到2006年秋天,我在一家个体书店买书,偶然碰见雷林也在那里。多年不见,他并不怎么显老,气色也比摆地摊时好了许多。这些年的经历一言难尽,他邀我和妻去他家里作客。

雷林在温州城步行街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装修典雅精致,显然已经“小康”。但这一切得来颇为不易,光是顶风冒雨四处奔波遭人欺凌受人白眼还不够,雷林得自己在小饰品买卖方面另辟蹊径。他调查研究市场需求、走向,试验创制了各种造型的夜光工艺品,大受欢迎……

当天,雷林的妻子备办了丰盛的酒菜,他那已经高中毕业的儿子也来陪着。我为他们现在的景况感到十分高兴,也喝了不少酒。

好啦,终于熬出头了!小老板雷林在闹市区开了一间时尚饰品店,雇了两个工人,生意挺兴旺。好啦,除了继续开展业务,赚更多的钱,小老板雷林,该享受享受,弥补一下自己了!

“我就是爱喝点烧酒,和几个朋友一起海阔天空吹壳子,整得二晕晕的。”雷林说。

这天,几大杯酒下肚,雷林在“整得二晕晕的”之后,把我领进他的书房。漂亮的书柜里整齐地排列着图书;桌上,是一台电脑和打印机。

小老板雷林,依旧还是爱读书。

雷林打开电脑里一个文档给我看:呵!小老板雷林还在写诗;而且,一直没有中断过!虽然他和“文学”这个“界”早已经断了来往。

不为名不为利。诗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一个组成部分,任什么艰难困苦也不能剥离。

这是一个天生的诗人材质;小老板只是他在尘世里一副虚假的外壳。

雷林为了生活,现在所交的朋友大多是生意场中性格豪爽待人真诚的人,他们聚会时大碗喝酒海北天南乱侃一通自有一番乐趣;可雷林离开文学界的朋友二十几年了,对文学思潮的发展、变化多不清楚,只是一味任性尽情自发地写他的,更没有意识到经过自己持续不断的努力,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我和他以后的交往,重点就想让他重新认识自己,多读书,多思考,树立一个更高的目标,力争为这人世间留下一些好诗。

这之后,雷林除了照管生意,到成都进货,其余时间多在读书和整理他写过的诗稿,时不时地也与一些写诗的朋友聚会,有时在茶坊,有时就在他家里。有次市作协开年会,午宴特邀他参加,认识许多新朋友雷林特别高兴,酒喝得太多,从座位上滑跌下来,扬着手臂大呼:“我来买单,我来买单!”

朋友们都十分喜欢雷林坦诚豪爽的性格,他从不随声附和,有时和你争论一个问题会争得面红耳赤;一旦你说服了他,他就会像一个认错的小学生,马上放低声音,“哦,哦哦”连连点头。

2008年4月,雷林唯一的一部诗集《雷林诗选》出版。有一天,一个晚报记者在雷林店里偶然看到这部诗集,采访了雷林。文章刊出的题目是:《我是小老板,我也会吟诗》。

雷林的儿子这时已经参军在外,家里更清净了,更宜于读书写作了,我建议雷林把他二十多年摆地摊的酸甜苦辣,用随笔的形式写下来,汇成一本书。

这时,正是雷林思想、艺术逐渐成熟、创作热情高昂的时期;这部写地摊生活的随笔集,当是他在文学创作上一个新的起点。

他决定从11月1日开始,写他这部随笔集。

4,

11月1日上午,辜义陶给我打来电话,劈头盖脑的一句:“老师,雷林今天早晨走了!”

“走了?他到哪里去了?”

“雷林死了!”

什么?前几天还见过他,不是还活崭崭的么?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再说一遍,”我向电话里喊道,“他有什么理由死?……哦,不,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的确是死了,我刚从他家里出来,”辜义陶说。“昨天晚上,考虑到他儿子一年以后要退伍,他要预先为儿子回来后的工作问题找关系,昨天晚上就是他请有关方面的人吃饭。酒喝多了,今天凌晨就喊头痛得历害,送到医院时脑血管已经破裂……”

5,

灵堂里悬挂着雷林的遗像,按原计划那是为他出诗集时印在书的勒口上用的照片,我给他用数码相机拍的。雷林望着镜头(现在是望着前来吊唁他的亲戚朋友们)显得有些拘谨,就像一个小学生在期待着对他作业的评价,有些自信,也有些担心。(现在,是在期待着人们对他一生的评价了!)

诗集在付印前,雷林出于谦逊把用在勒口上这张照片取掉了;可它现在挂在了这灵堂里,围了一圈黑纱。谁又能把这死亡标记取掉呢?

雷林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用于今天开始写随笔集的资料。书桌后面那张空空的椅子,还在等待它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6,

雷林的墓在远郊,满“五七”的时候我和一些朋友去过。从公路上出来穿过一片稀疏的松林,面临峡谷的半坡上一个土堆。夜来下过一场小雨,荒草之下是浅浅的泥泞,有如今天人的心绪。

点燃一只香烟放在雷林坟头,他和我此时只能是默然相对了。

一个声音却在我的心里响起——

朋友,一旦你走进我的墓地

空虚就会袭上你心头

伤感便缠住你的足跟而来

我是你想不尽的辛酸

是你追悔不及的一切

烈性酒和爱,烧焦了我的躯壳

才使今天我以黑棺材的窟窿来等待你

所以,你勿需问我的名字和经历了

当你眼眶斟满尘世最后一杯苦酒

来这里与我同醉时,你知道

我即是你?

——雷林1986年作《墓志铭》。

7,

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对这世界寄托过一个个美好的希望,又一个个破灭,失望。为亲人、为朋友挣扎到了五十岁,却突然死去。一撮灰尘,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我们的生活中,从人们的记忆里。

想起来,真感到人生的无奈与无趣,白茫茫雪原,空无一物只笼罩着凄淸。

8,

雷林,我在我的手机里永远保留着你的手机号码,虽然它永远不会再拨出。

——2010年10月31日午夜——11月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