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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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块田是我的(5)

赵三的父亲没法,只好吩咐各家把挑回家的稻谷还回来。有的已舂成了米,就连糠也一起还。为了验证分量没少,称秤员只好重新过秤。还回来的稻米有糠的,连米带糠一起称。对方不放心,又用他们带来的秤重新过一次。然后挑着粮和米糠,消失在眼巴巴望着他们背影的乡亲们眼里。

赵万田是主张借粮中跳得最高的。眼见着对方二十来个汉子,挑了稻谷消失在公路上,他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之后,县上组织十万民工,熬战两年,打通了龙泉山。又用了三年时间修建起几十个中型水库。后来,县里规划了一条支渠,从上塆的泉水坳通过。那时,没有施工机械,钻山挖渠,全靠人力,一根钢钎、一把锤子、两只箢篼,硬生生地将山打穿,将渠建成。工地上活累,社员都不想去。赵万田却积极得很,自告奋勇担任突击队长,领着生产队的民工,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定额任务。

泉水坳石质坚硬,要放炮。放炮是个危险活。赵万田毛遂自荐,担当放炮手。有一次,遇到哑炮。赵万田上前排险,刚往前走了十几米,哑炮忽然爆炸,乱石飞上天空,砸下来将碗口粗的柏树砸折。赵万田躲闪不及,右小腿被砸断。最后虽然接起了,但有块骨头找不到,从此成了瘸子。转眼间,三十年过去。气候转冷,或是天气一阴,那残腿就痛。

赵万田残了。但他没向队长提任何要求。依旧乐呵呵的。当泉水坳打通那天,试水。赵万田坐在放水闸前,看着卷着草叶、枯枝、泥土的浑水,先是像一条粗大的蚯蚓爬来,之后迅速地膨胀成一条地龙,急速地奔涌向前。他忘情地捧起一捧浑水,当着众人,贪婪地喝下。他又捧起一捧,大喊,甜啊,甜啊!喊着,喊着,顺脸颊而下的泪水,也被他喝进了肚子。

这年秋季,全队按工分计算,人均分了一百斤稻谷。

之后,生产队掀起了改土为田的热潮。凡塆堂地,能灌溉的地,都改成田,种水稻。第二年,人均分稻谷翻一番,达到了两百多斤。从此,五队的人走路腰板直了,胸挺高了。外村人一听说是五队的,眼里尽是羡慕和嫉妒。

虽然有水灌溉了,我和你老子还是不放心,又在上塆和下塆挖了两个堰塘。泉水坳一放水,就灌满。水库不放水又特别需要水的时候,暂时可以救急。现在倒好,那两口堰塘像啥,泥巴淤积得底朝天,天天装太阳。赵三申辩,这堰塘在前几任手上就这个样子,不是他的过错。

赵万田光喝酒,对桌上的菜无兴趣。他接着说,我们那时把土巴稀奇得要命,土地没下户,有人偷懒,下户后,还有哪个偷懒的?把土巴种得比集体时还好。大人娃儿老人女人,没事就往土巴里钻。原来集体的路都宽,为的方便挑粪担粮走路。下户后,一个个起了狠心,把路铲得来像走独木桥,沟沟边边也给填了,为的就是增加巴掌大那么点面积。为别家几根歪树子罩着了自家地,为几窝庄稼种到了两家责任地的交界处,吵架打锤的事,天天发生,干部忙得调解不过来。

赵万田感觉口干,端起酒盅,喝干。赵三立即又为他续满。

现在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你这个队长有责任。队长委屈,想解释,赵万田不让他解释,又说,我昨天转了一下下塆,嗬,吓人哟,山顶土,二抬地,好多都不种了,丢荒,任杂草野树疯长,连路都封得没有了。这像啥子话。国家允许土巴丢荒吗?不允许吧。

赵三觉得他不解释,赵爷就把他当罪人了。

是不允许。可是咋办?收了?收起来哪个愿意种?丢土巴的农户这么多,爷您是晓得的。

赵万田无语。是啊,收起来给哪个种?他把王二娘的地还给了她,她一窝庄稼也没种,丢荒,杂草长起半人高。

赵万田叹口气,要命的是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八零年后出生的娃儿,都不晓得土巴该咋个种了,啥时播种、啥时施肥更搞不明白,甚至连好多农作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这样子弄下去将来咋个了得。辈辈代代生活在土巴上的人,不认识土巴,讨厌土巴,还算是农民吗?

赵三见赵万田情绪低沉,就劝,爷,您别想得太远了。外面挣钱的机会多,种地又不划算,人往利边行是天性。细想想,大家都不出去,生产队哪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家的小日子过得比哪个时候都好啊。

赵万田觉得脑子很乱,身子有些摇晃。他求助似地望着侄孙。

爷,您咋个了,不舒服?赵三急忙上前扶住赵万田。

麻烦你扶我回去,我好像喝醉了。

跟了赵万田一辈子的牛,死了。

那天清晨,赵万田起床扫院子。扫完了,突然想起,咋没听到牛打响鼻呢。每天清晨,只要赵万田推门发出吱呀一声,牛圈里准会传出一阵响鼻声。牛知道主人起床了,奋力站起,把头往地上一低,打出几个响鼻,表示它也起床了。然后,就原地转半圈,屁股对着后墙,等着主人牵它出去吸新鲜空气,吃沾着露水珠儿的青草。更早以前,上塆下塆,别说冬天,就是春天,也难见青草,到处的山都光秃秃的。因为耕牛多,饲养员要跑几十里去割牛草。冬天,天空地面,一片铁灰,牛只能吃秋季积存下来的干谷草或干苕藤。现在世界变了。无论春夏秋冬,田间地头的青草好得不像样子,丝毛草几尺高,铁剑草一层盖一层,踩在上面像踏在弹簧床上一样松软。爬地草、夏姑草、灯笼花、地母、蒲公英、野芭茅等,四季不绝。山边坡坎,甚至连土里,都是树,泡桐树、水冬瓜树、桉树、香樟树、柏树、桤木树、暴格蚤树、马桑树……它们把所有土巴掩藏起来,让它们失去了原来的面目。这些树除少部分落叶树外,常年不掉叶,一片葱茏。以前称为路的地方,都成了植物园。农民再也不靠捡柴过日子了。再也没人割草了,耕牛已成为稀有动物。难怪知名不知名的植物会疯长,长得把世界变了样。唯一变化不大的是沟坝。沟坝上不能长太多的树,树会抢阳光,影响收成。赵万田有时牵着牛在田埂土边转悠,想起早年听公社干部开会,讲共产党如何农村包围城市的故事,就会乱发联想,说现在的农村只剩下沟坝这片根据地了,其它地方已经失守。周边百里,早已不见耕牛影子,这么大一片绿世界,都是他这头老牛的。所以赵万田从来不储存冬天的草料,一出门就是草山树库,随便吃。

牛死了,死得很平静。赵万田也很平静,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但他在埋死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了泪。他在房子后面的林子里挖了个大坑。一个人弄不动,就请有栓来帮忙。当他填完最后一锄泥巴,就倚在锄把上,望着已经见不着牛的土坑,自言自语说,去吧,老朋友。我闷了就来看你。然后背转身,抹泪。

下午,几辆挖掘机和推土机,牛皮轰轰地从公路上开下来,开进了下塆。花衬衣指挥着那些铁家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它们不停地放着响屁,冒着黑烟,行动像蜗牛,力量却大得惊人。往哪地方一戳,那地方立马就地动山摇,五马分尸,几家伙就改变了山河面貌。有个铁家伙,把田埂推了,又从另一块地方大口吃进泥巴,轰隆隆地退回来,把吃进去的泥巴吐出,重新垒起一条土埂。这土埂比原来的大了很多。

赵万田感到恐惧。这些玩艺儿厉害啊。他那块田若是经它们一弄,惨状可想而知。他守在自己的田里,不许那些东西靠近半步。

花衬衣说,赵大爷,想通没有,想通了就跟我签合同。

赵万田不理他,假装蹲在沟边拔草。

赵万田担心他不在时,那些铁家伙会毁了他的田,就每天赶在花衬衣动工前,守在田边。花衬衣一看见他,总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有时还向他递烟,显得很有教养。赵万田不敢放松警惕,对花衬衣的美意,时刻保持警觉。

有一天,花衬衣指挥机器挖断了水渠。

赵万田怒了,提着锄头逼上前论理。机器响声很大,花衬衣没听见。赵万田火了,举起锄头擂他的腿。花衬衣吓了一跳,转身见是赵万田,质问,赵大爷,你擂我做啥?

赵万田问,你为啥要挖水渠?

花衬衣立马在脸上堆笑,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虽说下塆的人不想种田,愿把田租给花衬衣,可毁了水渠这事,大家不依。几个妇女见赵万田与花衬衣吵,纷纷过来助阵。赵万田气势上来,把锄头往尚未挖掉的水渠上一横,说,花老板,要挖,你先把我挖了!

这事惊动了村干部。杨书记和村主任到场解决。花衬衣把他的图纸铺在地上,请干部们看。原来,他要削高填低,把所有的田整得一样平。水渠也在他要挖的范围内。

赵万田问,这图是你弄的,你跟哪个商量过?

花衬衣看队长。队长晓得自己有过错。当初看图纸时没过细,让花衬衣钻了空子,就赶紧把头别向一边。杨书记说,这样吧,所有田整平后,花老板必须重新挖一条水渠,与上塆的水渠接通。这不仅关系赵大爷的田能否用水,也关系到公路以下的生产队用水。

花衬衣沮丧着脸解释,我看好多社员都不种水稻了,这渠留着没啥用。所以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就按杨书记说的办,整平后,我重新挖一条水渠。

赵万田怒问,落差都改变了,你咋个挖?我看你就是想多占面积,故意干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重新挖,就得占社员的地,又要赔偿。在原位置挖已不可能,除非花老板舍得花钱,用石料垫高底子,再搞成三面光的水渠。这要花很大一笔钱,花老板舍得吗?

赵万田猜测,花老板用缓兵计,先把干部敷衍过去,等把田整平了,他就耍赖。但花老板拍胸脯保证,他一定会投资把水渠整好,不光保证社员用水,他的高等级花木地,也需要高等级的建设,也要用水。建好后,县里的干部还要来参观呢。他说,这涉及到农村产业结构调整,他不会马虎。杨书记信了,说,不许耍赖哟。

花衬衣又拍胸脯保证。但赵万田不干,说他信不过花老板,要花老板先付一笔钱作保证。杨书记见调解不好,说这事村上已经解决了,你们达不成协议,只有找乡上。

找乡上就找乡上。赵万田领着两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到乡政府找乡长。乡长四十来岁,听了赵万田的诉说,答应下来看现场。但赵万田等了三天,也没等着乡长。赵万田猜测,要么是乡长太忙,要么是花衬衣背后做了手脚。于是下决心自己来维护这水渠的生存。

他天天守着水渠,不让机器靠近。

花衬衣是个混社会的,自称对付刁民有一套。但无奈赵万田并不孤单,几个老头子老婆婆端着小板凳,轮番守坐在水渠旁。花衬衣冷笑,这也难得倒我?于是悄悄花了几个小钱,几个老头老太受不了诱惑,背叛了赵万田。守渠的战斗就只有赵万田一个人了。

深秋,赵万田的那块田栽上了油菜。

被挖断的水渠,像截烂肠子扔在那里。赵万田很忧心,开了春,油菜需要水咋办?带着这份忧心,赵万田又老了一大头,才七十的岁数,头发就白完了。那条残腿似乎也老了,走起路来木木的,使不上力。他打电话与儿子说了水渠的事。儿子说,要挖就让他挖吧,又不光关我们一家的事。最好把那块田租给他,这样一来,也省了父亲操心。两爷子在电话上吵了一架。互相都不能说服。赵万田气得把手机摔在地上,大骂,我咋养了个手倒拐往外弯的不孝儿子哦。

赵万田转到屋背后的林子里。

埋老牛的地方塌下一块,说明牛的尸体已经腐烂。赵万田找来锄头,重新往坑里添了土。然后坐在锄把上,对牛说。现在农村人富了,心眼应该变得大了才对,花衬衣撒几粒骨头渣渣,就把人心给收买了。农村人咋就这么不值钱,不争气呢?说够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灶房走去,准备找水桶挑水。

爸,哦,爹,我回来了。儿子不知啥时候到了家。老子愣着,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暖流,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晓得爹不开心,回来看。

赵万田问小杰的情况。菜园说,开始不习惯,老嚷着要回来和你一起住。现在习惯了,学习也慢慢跟上了,还当了英语课代表呢。

赵万田点点头,管紧点,城里乱,一不留心就容易学坏。

赵万田又说起水渠的事。菜园说,花衬衣找过我,答应一亩再加两百元租金,但不要对别人讲。这一季的油菜他也愿意赔。爹,我觉得划算,租得。

赵万田瞪着眼,你回来是帮他作说客的啊。我明给你说了吧,这块田是我的,他龟儿子给再多钱,我也不租。

菜园见老子固执,就岔开话题,说他回来其实是想给父亲商量另外一件事,田嘛,您愿租就租,不愿租就算了。

赵万田松了口气。问,啥事?

我先去担水,我带了点卤菜回来,我们两爷子晚上喝两盅。

弄好饭,儿了嫌灯泡小,进屋找了只六十瓦的大灯泡换上,堂屋里一下亮堂了很多。赵万田心痛得咬牙,骂菜园,阔了?这么不晓得节约。

菜园笑笑回答,我晓得您老人家节约惯了。这点儿小钱不算啥,其它地方省点就来了。再说,您年纪大了,晚上起床容易摔倒,灯泡大点,方便看清地方。赵万田嘴上依旧责怪儿子浪费。但心里热烘烘的。

爹,报告你一件喜事。

赵万田正嚼着一块鸭脖子,见儿子喜气洋洋的,就停下不嚼了。

爹,我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房子?按揭?啥意思。赵万田把筷子放下。

我在城里买了套房。先付百分之四十,欠着的向银行贷款。菜园顾忌父亲有意见,尽量把事情说得很平淡。但办了这么件大事,他脸上还是忍不住笑。

赵万田皱紧眉头。心头一下火辣辣的。停了一会,他说,你娃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老子商量,自己就作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