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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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8)

正是那份传说中的密诏,使得慈禧对光绪的爱彻底转化为无法冰释的仇恨。王照说:“今康刊刻露布之密诏,非皇上之真密诏,乃康所伪作者也。而太后与皇上之仇,遂终古不解,此实终古伤心之事。”[王照:《关于戊戌政变之新史料》,见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四册,第——3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茅建海先生说:“康有为到达香港、日本后,频频公开刊布其伪造或改窜的‘密诏’,并对慈禧太后加以诬语。此举虽可自我风光一度,然羁押在北京的光绪帝却因之陷于不利。这是康自我发展的政治需要,也是其政治经验幼稚的表现。”[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7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但康有为还觉得不过瘾,丝毫不打算收敛。三个多月后,他在日本惊魂甫定,写下了前面提到过的《康南海自编年谱》。这部充满了戏剧性的回忆录,主要由他的自我吹嘘和对慈禧无休止的谩骂构成。在这部书里,他“完全是以帝师的身份向光绪帝指授机宜”,“以指导者的口吻说话,光绪帝的态度唯唯诺诺”,“读起来有如《孟子》中的篇章”[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430、43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而慈禧,则被塑造成一个昏庸、腐朽、专横、残暴的妖孽。

二十五

与康有为的那份自得形成对比,菜市口,秋风落叶中,随着刀光闪过,六股热血从各自的身体里喷涌而出,飞溅在已被冻硬板结的土地上。这六人是: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从此,帝国百姓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还活着的维新党人,早已无心去分辨康、梁在各自追述中,掺杂了多少的修饰与谎言。

黄彰健先生说:“不加审讯而杀六君子,这正好方便了康、梁在海外的活动。”[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第63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

从此,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慈禧最终落得了一个骂名,铁案如山,以她的微弱之躯,想翻也翻不动。

慈禧的形象,从此十恶不赦。

假如历史翻转,杀人的一方换成了光绪,像康有为预想的那样,杀掉慈禧、荣禄和一批守旧派官员,那么,同样残忍的杀戮,不仅不会受到指责,相反,还会得到谅解甚至拥戴。

二十六

我们今天已经猜测不出,在慈禧的心底,是否曾经存在过爱。这对我们理解慈禧是重要的,因为只有通过爱,才能看清一个人内心中最真实的部分。爱的企盼、付出和疼痛,都将在一个人的心底留下清晰的印痕,即使过了许多年,仍会停留在那里。爱可以对别人遮掩,却无法骗过自己。政治——或者说权术则刚好相反,它往往掩盖了人的真实部分,让虚伪、欺诈和谎言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激发。我们看得到慈禧对于权术的游刃有余,却很难窥见她内心深处是否存在过对他人的真情。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慈禧也曾经是一个轻盈婉丽、弱骨丰肌的女子,如茅海建所说:“在一切最让人眼花缭乱的传说统统被粉碎之后,那拉氏让人看起来像一位标准型的良家女子”[茅海建:《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第28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风声鸟声、画栏曲屏,见证过她的成长。或许,在她的梦中,也曾闪动过某一个翩跹少年的身影。那念头的闪灭,让她对雨中残花、风中落叶多了几分怜悯与缠绵。若不是入宫选秀把你抛入这深海似的宫殿,还不知她的未来,会有怎样的一场人生。

她会在另外一个地方,变成另外一个人。

像《清宫词》里所描写的:

蕙质兰心并世无,

垂髫曾记住姑苏,

谱成六合同春字,

绝胜璇玑织锦图。

西蒙娜·波伏瓦说:“从传统来说,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是婚姻。”[[法]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Ⅱ》,第19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对于传统中的中国女性来说尤为如此,即使是宫殿中的后妃也不例外。后宫是一个放大的家,组成结构与人员成分比一个寻常之家要复杂得多,但它对情感的基本需求是一样的。一入宫门,帝王的宠爱,就成了后妃们唯一的目标。只不过,后宫乃佳丽集中之地,它将帝王的性权力最大化的同时,分给每位宫妃的配额却是少之又少,因而产生了严重的供求矛盾。这是一个同心圆结构,处于圆心位置的,永远是皇帝,而妃子们则如花儿朵朵向太阳,紧密地团结在皇帝的周围。在两性的世界里,她们依旧像君臣,接受着皇帝的统治。因此,后宫女子们总是自称为“臣妾”。她们若想将你亲我爱的高潮化作永恒,就须倾力对抗它转瞬即逝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慈禧是幸运的,对于咸丰,慈禧心底也应该是有过爱的——那爱曾经真实地、沉甸甸地贮藏在她的心底。尽管她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最多只占据他内心的几分之一,但在这千灯如月的后宫,那已算是格外的恩宠了。咸丰皇帝阅尽繁花,她恨,但更有感激。

对于她唯一的儿子——载淳(同治皇帝),她也该是有爱的,但载淳小时,正是她立足未稳的时刻,假如她身遭不测,儿子的命也终将不保。于是,在儿子最需要爱的阶段,她并没有留恋襁褓中的儿子,而是选择了与咸丰皇帝朝夕相处,把养育之责,拱手让给了慈安。

对于光绪,她也是有爱的。毕竟,光绪是她一手抱大的。儿子同治青春夭逝,让她把全部希望都压在了侄儿光绪的身上。光绪的父亲咸丰皇帝的亲弟弟奕譞,母亲叶赫那拉·婉贞则是慈禧的亲妹妹,哥儿俩娶了姐儿俩,这两家关系,自然是亲上加亲。纵然光绪自小就受到慈禧严格的管教和控制,但丧子之痛,也让慈禧把她的母性寄托在小光绪的身上。光绪辞别亲生父母,进入这浩大而森严的宫殿,那种陌生和恐惧,会袭遍他幼小的身体。为了让他有家的感觉,慈禧把他领入自己的卧室,吃饭、穿衣、洗澡、睡觉这类琐事,她都亲自伺候。为了让身子骨孱弱的光绪吃好,她让宫中御膳房的太监每天变着花样制作各种可口的饭菜,一日数餐,荤素搭配。光绪小的时候,得有一种怪病,时常无缘无故从肚脐眼里流出一种发粘的液体。为此,慈禧每天对他的身子进行擦洗,衣服一日三换,不厌其烦。寂寞深宫,每当听到电闪雷鸣,光绪都吓得浑身发抖,每当此时,慈禧都把他抱在怀里,一面轻轻地拍他的后背,一面面哼唱小曲,哄他入睡。“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母性的本能。当慈禧抱着年幼弱小的光绪,一面拍打着他的后背,一面哼唱着小曲为他压惊时,很难断言她内心没有涌动着温柔的波浪。”[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34——235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放任同治那样放任光绪,因为光绪是她继续垂帘听政的唯一借口。就这样,在她的“爱”里,光绪成长为她的一名人质或者囚徒。说人质或者囚徒并不过分,因为他的成长时光,都被他的姨妈管束和禁锢了。为了强化他们的“亲情”,慈禧不许光绪称她为姨妈,而是称她为“亲爸爸”。但那听上去亲切的称呼,却丝毫不能拉近他们的关系。她对光绪的控制越强,光绪身上青春叛逆的色彩就越是浓重。但她或许没有想到,光绪的叛逆,最终走向了彻底的“反叛”,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由情感上的对抗,转化为绝决的反目。

那些爱,终于敌不过时间的摧折,在岁月流转中,最终都交还给了时间。宫殿虽大,爱却难以容身。宫殿内部的最大信条是生存,唯有冷似铁,才能更好地生存。

动情者死。

可惜这一点,咸丰不懂,同治不懂,光绪更不懂。

二十七

终于,她记忆里的那一抹艳阳,消失在寂静、深沉、广阔的岁月里。

戊戌年那个血雨腥风的深秋,慈禧又一次成了胜者,同时,她也成了最大的败者。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成功地化解了危机,维护了她的权力;说她失败,是她失去了所有的亲情,并且几乎丧失了一个帝国。

那时,她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了爱。

一个没有了爱的女人,定然是可怕的。

她恨。原来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恨,这一次被完全唤醒、放大。她恨花心的丈夫,恨不争气的儿子,恨光绪这个白眼狼,恨洋人,恨全天下的士人、官僚。整个世界,几乎都成了她的敌人。终有一天,这恨变得不可控制,让她成了惊弓之鸟,让她变得失去了理智。

“这个女人的这种仇恨从这个冬天的夜晚开始,一直蔓延在世纪交替的这段难熬的时光里,最终导致了整个帝国的一场巨大的灾难。”[王树增:《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101页,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她狠,是因为她真的无情。

只是这无情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种缓慢的累积。

二十八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回里,借贾雨村之口说过这样的话: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册,第28——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慈禧到底算是“大恶者”,还是正邪两气在人间的交汇,兼有善恶,像曹雪芹所说的,“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恶者”,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让山河破碎,让百姓受难。

戊戌变法失败以后,上海租界的报纸天天刊文,慈禧几乎被唾沫淹死。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濮兰德和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纪》一书中说:“此等论说,显为在逃党人之所鼓动。”[[英]濮兰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纪》,第144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辛亥革命的当口,出于号召革命的需要,革命党把火力直指满族政权,“排满”成为革命最显著的招牌,“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则成为革命的首要目标。而慈禧,无疑成为满族政权最邪恶的化身。这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的延续,无疑与现代革命观念相抵牾,这种民族主义冲动,模糊了革命者建立共和平等政治的目标。

“文革”时期,不仅慈禧成为全民公敌,封建黑恶势力的总代表,而且“党内最大走资派”的厄运,正是始于一部以慈禧为主角的电影《清宫秘史》。可见其影响力,已远远超出她本人的想象。这部影片由唐若青、周璇、舒适等主演、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于1948年拍摄,1950年在内地上映,到1967年,却因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一文而闻名全国,也为打倒刘少奇提供了一把利器。有意思的是,这一年,“北京革命群众”集会批判《清宫秘史》及其吹捧者,地点正是在紫禁城的正门——午门广场上。

“文革”终于结束了,但慈禧并没有休息,这一次她又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成为深揭猛批“四人帮”的靶心。1977年1月18日,“祸国殃民的叶赫那拉氏慈禧罪行展览”在故宫博物院乾清宫东、西庑开幕,展品1018件,展览面积1015平方米。此时的慈禧太后,已不再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的“同伙”,而成了“红都女皇”的化身。为写此文,我从故宫博物院的档案库里,找出了当年的展览档案,包括展览筹备意见、解说词(手稿和打印稿)等。其中,《关于筹备慈禧罪行展览开放工作的意见》这样写道:

在当前举办慈禧罪行展览是一件政治性很强的工作,有助于深入揭发批判“四人帮”的反党罪行,尤其是揭露野心家江青梦想当女皇帝而吹捧慈禧的罪行。这样一个展览只能搞好,这个展览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主要是看这个展览的内容、展品的选择,文字的说明但是有没有生动有力地口头讲解,也是条件之一,否则也会影响展出的效果。尤其像关于慈禧罪行这样的展览,如果不注意口头宣传,有可能产生付(副)作用,甚至成为对慈禧的颂扬或只是满足部分观众的好奇心,这样就不能达到展览的预期效果。[《关于筹备慈禧罪行展览开放工作的意见》,故宫博物院档案,档案编号19970136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