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镇上,我把情况一讲,李书记就拍桌子,吼,他王品德还算个党员不算?还是不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党委集体的决定,他凭啥顶?我心里说,你也只能门后的弯刀背后砍,你要敢当面数落王品德,我敢把王字倒过来写。陈镇长附合,说,确实有点不像话。气,发够了,李书记与县上相关部门沟通了,说我们需要调换红山新村的示范点,就通知开办公会。大家一议,就把示范村改松树坡村,但调高了补助标准,还是我去抓。
此后,我成天夹个包包,在松树坡村,跑这,跑那。松树坡村像过节一样,闹热,紧张,坐房脊粉墙壁,铺院坝,栽果树,凿水池,种旱经……
十多天后,王品德专程找到我,说,某天某天,他要搞开工典礼,请我去赏个光,县政府和交通局要来人。我说,想办法把李书记陈镇长请去,逼他们当场表态,倾斜点政策。他面露不屑,要说啥。我说,莫逞能,你那路光主干道,就十二里,还二里多万剐悬崖,还通社通户,算算,好大的工程量,让镇上帮补帮补,替老百姓省点。
开工典礼,隆重得很。鞭炮只管放,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有的是,几大背。高音喇叭把个歌,整得在两山间荡过来荡过去,全红色经典,哥哥妹妹的一首不要,饱满,抖擞,精神,昂扬。请来的两套锣鼓,一个劲地敲,一个劲地吹,呜哩瓦拉呜哩瓦拉,很有气氛,整得人不振奋都不行。村上杀了两头猪,全村每家每户来一人,坐席,肉管够,酒管醉。会场和席场就摆王品德院坝里,来的人不少,开会坐席的,看闹热的,黑的人头,毫无规则地蠕动。那场合,李书记还真开了口子,镇里补助十二万。
临走,我把王品德拉到背静处,说,千万记住,安全第一。
后来,人们就传,挖第一锄土前,王品德到山垭口石雕观音那儿,挂红打鞭炮,作揖磕头,拜了,求平安。我听了,暗笑,这个王品德,还老党员呢。
我很专心地抓我的红山新村建设,在松树坡村,我把腿跑短,再跑长。
有一天天擦黑,我刚从松树坡村回镇上,正洗脸,李书记来找我,老王,给你商量个事。李书记一脸严肃,我赶忙给他搬凳子,倒上茶。有群众举报王品德做假账,贪污,村上多报了50亩退耕还林,骗国家的补助,你是副书记,负责纪检(那时,个别乡镇纪委书记是副书记兼任),这个事先不在班子捅,你去处理一下。这个事让我为难,搞不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说,松树坡村忙得这个样子,我咋走得开,让林业站先了解一下吧。李书记说,王品德是个老同志了,虽说一贯牛皮,但是,说句掏心的话,工作还是拿得出手,你抽些时间先了解一下情况,知道的面越小越好,能够内部处理也算保护同志。李书记一贯不待见王品德,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倒须要高看他才对。
我不找王品德,我找支书,再找其他村社干部个别了解。
今年四月,阴历是三月,支书王成才说,一社李全海家出事了,他在一个水池用水泵抽水,栽秧,哪晓得水泵漏电,把李全海电死了。一家人塌了天,李全海是一户异姓,两代单传,没有啥近亲,上头两个老人病病哀哀的,大儿子在县城读高一,好读得哟,还有个女儿读小学,李全海的婆娘哭得死去活来,李全海是给自己抽水栽秧电死的,找谁?你说咋整?放着一屋老小改嫁?走得了吗?不改嫁,一个女人把一个家挑得起?惨啦!王支书把村上的干部连同八个社长招来开会,想不出办法,现在是一家一户生产,集体没有一分钱,上面又没啥政策,只有每年年底两三百块钱的困难补助,王支书说,不能让这家异姓绝户,干部们你四百我三百,王支书掏了六百,凑了四千多,王支书带村上干部给那女人送钱时,劝她莫改嫁,有合适的,招个上门汉子。王支书说,古时候有个穆桂英,还有个花木兰,你咋就不行了?不能把李家整散了摊,以后村上慢慢想办法,总归是共产党管事,不能叫人家破人亡。
一个月前,上面来了政策,退耕还林,每亩每年补助230元。王支书想起李全海家的事,召开村委扩大会议,就是把社长也整来开会。王支书这个人好做主,不大喜欢搞民主。他说,妈那个X,天灾人祸哪个也免不了,村里有了哪家摊上天灾人祸咋整?现在上面搞天保工程,要退耕还林,搞补助。我有个想法,每个社多报他几亩,补助款由社长代领,如数交村,全村统一使用,眼下,大部分救助李全海家,留少部分解决其他困难家庭,对李家,救助到他大娃儿大学毕业。当时就有人说,这事传出去了要受处分,罪名大,骗国家补助,私设小金库。王品德说,没事,好事算大家做的,有事,我一个人顶着,我反正老了,也没个上进的了。大家就咧起个嘴笑,举手表决,一二三四五……十二十三,全票通过。通过了,王品德就说,是大家一起通过的哈,这是村里的机密,任何人不准泄密,我们赌个咒,哪个把这事漏出去了,就不是他爹的种。牛嘴能绑住,人嘴绑得住吗?这事到底还是让李书记知道了,当然,还会有别人知道。
我把情况如实向李书记汇报了。我说,李书记,王品德这事办得是离谱,但是,动机还是好的,理无可恕,情有可原。我说这话的时候是晚上,在李书记的宿舍,日光灯把宿舍照得雪亮,把宿舍外面照得黢黑,李书记的脸比窗外更黑,黑得抓得下来。李书记不吭声,我莫趣地走了。
我回到宿舍,看电视,没趣。练了几个字,正要上床睡觉,李书记来敲我门。老王,李书记说,你是负责纪检的,你看咋处理?我知道李书记已经有了处理意见,他的脸色阴转晴,他是要我把他的意思说出来,要把他的意思变成书记副书记讨论的结果。我就顺着他的思路说,末了,我说,李书记,这件事纸是包不住火的,建议还是开个党委扩大会议,由党委集体形成一个处理意见,做好记录。
党委扩大会议第二天一上班就召开,李书记主持,不是党委委员的张副镇长,还有财政所长都列席了。党委会议决定,这种行为严重违反党的纪律,必须刹住这股歪风邪气,王家沟村支部村委和王品德个人必须写出深刻的检讨,虚报退耕还林的面积不便更改,以免给其他乡镇造成恶劣的影响(以免造成上级对青山镇工作的否定这点不能明说),套取的国家资金必须如数上缴镇财政。但是,王家沟村的退耕还林工作已经走到了全县的前面,他们的绿化率是全县最高的,村支部村委工作有前瞻性,镇政府应该对王家沟村予以现金奖励(套取的资金上缴财政所,再由财政所如数奖给王家沟村)。党委的意见赏罚分明,无可挑剔。
王家沟虚报退耕还林面积套取国家资金的事处理完,我对李书记的好感多了起来,一头扎进松树坡村的新村建设。
梨子熟时,有天上午,太阳光明磊落地照着,我们正在开办公会。一阵机动车响,农用小货车就开进了镇政府,听见王品德大喊,抬进去抬进去。两筐梨就抬进了小会议室。梨很鲜,汁要往外渗样。开会的党委委员就笑,李书记也裂开嘴,嘢,王品德来送礼了,看看,太阳挂哪边了。众人又笑。王品德的笑就从蓬勃的胡子里滚出来,嘿嘿嘿的,很响,很脆。感谢领导们关心王家沟修村道,路通了,年年送。他是来催李书记开口那十二万了,王品德脑壳能转这个弯,真他妈给我姓王的露脸了。
有人问,王支书,你车上还装啥?也是梨,送县里的。大家一听送县里的,就不开会,就涌出来看。一看,脸就冷了。李书记指着问,这筐送谁?侯县长。这筐送谁?苟县长……送县长的,尺子量过样,匀称,个大得不得了,两拳合抱大,怕是在全村一个一个挑来的。副县长的,小一点。财政局长的,再小一点。县府办主任的,再小一点。交通局长的,再小一点。一比,最小的,当然是送镇政府的。李书记说,你王品德,封建等级观念还牢呢。说着,手伸进送侯县长的筐子,捡出一个,嚓!狠狠地咬了口,那汁,像决了堤的水,乱流。咬了,扔回原筐,说,妈那X,老子也来当回县长看看。说了,转身,往会议室走,样子不像开玩笑。
事情当然糟了。后来研究经费,陈镇长说,今年经费缺口大,教师工资差半年,红山新村投入还差多半,王家沟的补助明年再说。李书记说,吃饭是大事,红山新村是重点。
事后,我问他,他说,梨是半路装的,(到王家沟有一段到梁家塝村的村道),图省力,就把车开进了镇政府。你呀,又不花你力气,找人抬嘛。他说,我是粗人,大意失荆州。今年怕是不会给你拨补助了。这样吧,你上交下半年农税提留时,先截下那十二万。行吗?咋不行,就说没收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