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开会,明明就是一家人拉家常,不过成果肥大,超出大家的心理准备。罗县长很激动,说,农村养老是全国性的难题,生态旅游是大势所趋,你们乡、村,走在了前面,可贵的不仅是成果,更是敢于探索的精神。“月坝山水间,人生相见晚;此行无去向,来世有缠绵。哪天我退休了,申请到你们社区来,陪大家看山看水,赏月赏人生。”大家齐声表示欢迎,老曹鼓掌,响了两声,见没人跟,便干涩,哑了炮。罗县长继续说:“月坝下一步发展,我看要坚持三不搞,不搞行政命令,不搞过度开发,不搞样板工程,要最大程度尊重群众的创造精神。”旅游局长忍不住插话,说:“就按照你们目前的思路,种乌药,栽银杏,务好生态蔬菜,发展社区农家乐,打造白果树坪、月牙潭、小高亭、传统农业观光园四个代表性景点,逐步挖掘生态月坝、山水梦乡的文化内涵,前景大好啊。”马乡长也坐不住了,抢话题,说:“今秋乡村旅游节,罗县长就放在月坝来吧,我们保证搞好。”对于这个提议,罗县长倒有不同意见,但是不把话说死,返回去征求大家的意见,说:“所谓放水养鱼,放,就要始终保持源头活水,养,就是要努力保证自由空间,都急不得。不要用政府的思维左右月坝的发展,包括发展的方式和速度……”财政局长和民政局长都想发言,财政局长占得先机,开玩笑,说:“那我们也不能空手来呀,放水养鱼,罗县长你总要放点水。”大家笑,罗县长也笑了,说:“其实马乡长也有这个意思,我知道。政府放水,主要还是奖补。你们主动关闭非法开采的矿山,很好解决了农村留守老人养老难题,该奖。栽植银杏和建立社区,该补。财政局及时核算兑现,免得田根宝同志借大家的钱。”然后转头问财政局长:“你准备奖补多少?”财政局长初略估算了一下,说:“100万左右吧。”这次大家都鼓掌欢呼了,老曹汲取前面的教训,稳住,结果只有他一个人不反应,又一次格外了。罗县长又说:“我想预订一个入住名额,交多少钱啊?”大家都笑说,免费,免费。民政局长发言,说:“长寿社区应登记为村委会下属的独立民间团体。老学校校舍属于村级集体资产,只要群众同意,是可以划拨给长寿社区的。”罗县长无异议,说:“这个按程序办理。”外面夜色起来,时间不早了,罗县长最后点了高校长、小高和安先生的名,说:“你们的事迹我都知道一些,我深表敬意。真想跟你们,跟大家聚在月下,浅酒深意,醉他一个通宵。只好下一次了……”
一行人要走,老人们送到月牙潭边,皓月当空,水月相映,正是如诗如画。罗县长同老人们一一握手,相约再见,难舍难分。
第二天根宝与老曹、小高、高校长和安先生商量,讨论,细化落实生态旅游发展方案。进村路口应有月坝概况和景点线路图,月牙潭边树木牌书写《月坝》诗文,其余景点均设标识牌和简介。此项工作非高校长莫属,高校长幸福地接受了。景点之间用木栈道相连,建公厕,设垃圾箱,由老曹负责。帮助有条件的户新开3家农家乐,作为社区食堂的补充,全部取用本地种植的蔬菜和粮食搭配,制作长寿菜谱和食谱,打响长寿村的牌子。安先生知道这是他的任务,高兴了,说:“这行,免得还要我跟人家照相。”根宝笑说:“相也还是要照的。恐怕到时候找你照相的,大多是老太太呢。”安先生假装生气,骂根宝:“没大没小的,我还是你爷爷呢。”大家都笑起来。还有银杏和乌药的管护,以及清洁卫生的保持,根宝自己承担了。最后大家都赞成根宝的提议,学校周围几望水田还是要插秧种稻,给月坝留下蛙鸣和稻香,同时保证自给自足。下去分头行动,不在话下。
几个人出门,只见大家正在操场跳广场舞,根宝的母亲领头,老人们动作大体一致,很是认真投入,不比城里人差。放的音乐是《太阳出来亮汪汪》,高校长突然说:“月坝应该有自己的歌曲,叫别人去唱。”根宝一听非常高兴,说:“这个好!高校长自己都可以完成吧?”高校长诚恳地说:“我还不到那个水平。不过可以有奖征集,面向全县全市,一并宣传了月坝。”小高出了个点子,说:“找个企业冠名,钱的问题也解决了。”老曹当时没有呼应,心里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再给马乡长甚至罗县长汇报,争取政府的支持。从昨天县乡两级调研的成果看,他老曹私下的汇报给月坝带回去多大的好处,老人们感念是自然,领导更是满意的。虽然汇报细节的时候,他老曹把根宝推到前面,但是根宝是他领导的一名群众,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创造性,是村干部的价值体现——罗县长咋说的?“你们乡、村走在了前面”,表扬的是马乡长和他老曹同志。
高校长悄悄写了一首歌词,找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谱了曲,也投了出去。有奖征集评选工作由县文联组织本地专家完成,评选结果反馈给组委会,把根宝和小高难住了。评委一致公认的一等奖入围作品《月上心间》,词曲作者都无法联系,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名字还都是笔名。小高给高校长说起,高校长问:“署名是什么啊?”小高说:“词作者月下老人,曲作者青青校园,用什么笔名啊,真是装怪。”高校长一听,叫小高再说一遍,小高就再说了一遍,高校长说:“那就说是你写的!”小高愣住了,“高校长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从小教育我诚实守信,你怎么会这样想!”高校长说:“我说你写的,就是你写的,有错也不在你。”小高突然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高校长的大作啊!”说完跑出去报告了,不管高校长在后面骂他。
每个人5000块钱奖金,高校长一并代表“青青校园”,转赠给长寿社区。国庆节开始,《月上心间》经县文联录制,通过手机铃声和广播电视,开始在大月坝传唱。在大塘和二塘打工的月坝年轻人都知道了,月坝如今,简直就是梦幻天堂,每天游人爆满,须要提前一周预订食宿。不到年底,很多年轻人已经回到月坝经营农家乐,成为旅游开发的另一支重要力量。亮娃子也回去了,带了个小姑娘,两个人买了一辆小巴士跑客运,车身上披着“月坝欢迎你”五个大字,在月坝和县城之间成为流动宣传站。
月坝人的手机铃声都是《月上心间》,一拨号码就唱起来。那天晚上梅溪给根宝打电话,通了:
山是泉边月,
月是梦里山,
神仙不让大月坝,
哪有不老月牙潭。
银杏染秋,主随客便,
稻香蛙鸣,喊醒田园。
生态月坝就是,月上心间,
幸福月坝就是,月上心间。
月上心间,月上心间。
当年,18岁的梅溪不顾父母的责骂和眼泪逃出银溪村,走进大塘,只为了爱情。那个男人精明能干,抱负远大,有长相有个性,让梅溪愿意为他去死。父母警告梅溪,说那个男人靠不住,要走就不要回来。梅溪一气之下跑去找到男人,哭着把自己的身体和心一起交给了男人,流着泪,忍住痛,说:“明哥,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明哥也哭,怜惜地说:“我要让城里人都羡慕你。”
明哥带着梅溪去了天回镇,敲开高校长的家门。高校长见到月坝人,比亲人还亲,四处给他们联系适合的工地,落实工作之前,收留两个人吃住在家里,有空就打听月坝的近况,问学校的房子还在不,操场还在不,菜地有没有荒。明哥自己也出去找工作,很晚才回去,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郁,像个捆得紧紧的炸药包。
终于有一天,高校长找到一个隔了很远的亲戚,送了一条烟,请了一顿饭,把两个人介绍到一个建筑工地,明哥开搅拌机,梅溪看管材料。干了几天,一个自称胖哥的人把梅溪喊到阴凉处,笑了一下,头一歪,说:“这么水灵的妹子,晒在太阳坝里,怎么忍心。”梅溪看一眼明哥,很有底气,故意给胖哥看,走到明哥身边,亲密地替明哥擦汗。发工钱的时候,胖哥无缘无故扣了明哥两百块,明哥忍住没有爆炸,可是胖哥没完,扬着两百块钱喊梅溪过去,说要给梅溪发奖金。梅溪不要,胖哥说:“喊个小姐陪一夜才五百。五百要不要?”明哥把梅溪背到身后,对胖哥说:“我要。”胖哥夸张地扭了一下脖子,说:“你要?行!叫妹妹跟我握个手。”明哥喘一阵粗气,突然转身拉着梅溪的手,说:“握个手,我不介意。”梅溪差点哭了,说:“我介意!”明哥说:“哭鬼啊!又不是剁你的手。”这时胖哥很大度地笑了,说:“开玩笑的,当什么真。我不缺女人。小弟不错,晚上陪我喝酒去!”
明哥很晚都没回去,梅溪伤心极了,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高校长安慰梅溪,说:“人的一生,有经历才有经验。看一个人,要剔除枝叶见本心。小伙子城府深沉,不过对你,倒有真意。”梅溪很害怕,一夜无眠。爱情是她的全部。她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和借口原谅明哥,也许明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呢。
后来胖哥对梅溪竟然弟媳相称,毫不冒犯,甚至让明哥替他管理一处工地。明哥不负所托,把工程组织得井井有条,效益凸显,年底老板奖励了一万块钱。胖哥哈哈大笑,拍着明哥的肩膀,说:“我的眼光,没有错过!”明哥把奖金全部交给胖哥,说:“都是大哥的功劳。兄弟们跟你,掉皮掉肉都值得!”胖哥又笑,擂一拳明哥,“老弟是在提示我,把这钱分给弟兄们。我同意!”结果是,分了钱的工人都服明哥,把明哥当成了真正的老大。
胖哥给老板推荐明哥。明哥见了老板,从大楼里出来,坐小车去到工地,把胖哥喊到跟前,眯着眼,说:“大哥,把六十万退赔出来,回去做个小本生意,好好做人吧。小弟能帮你的,就这么多,对不起啊大哥。”胖哥一屁股坐到地上,歪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明哥从不给梅溪解释什么,事实证明,每一次预判,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跨越,明哥总是对的。他们从高校长家里搬出去,住进了公司安排的三室一厅。梅溪不用每天到工地上班,大半时间在家里做好饭,等明哥。明哥回去陪梅溪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梅溪收到的礼物越来越多,有一些礼物梅溪没有见过,不知道有何用处,所以堆在那里天天看。梅溪隐隐地感觉到,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
老板对明哥心存戒备,但是要收紧拳头的时候已经晚了。明哥身后跟了一帮贴心弟兄,有的还是技术骨干,老板的决策往往在明哥那里大打折扣,明哥成了几处工地实际上的权威,风头正盛。老板明智,支持明哥独立发展,可以带走一部分人,为了表达兄弟感情,还把大塘的废旧物品收购站送给明哥。这个礼物,明哥转手送给梅溪,说:“有一天,我要把整个大塘都送给你。”梅溪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明哥从后面抱住梅溪,进入她,动作有些疯狂,完了说:“我要让你的父母后悔。”
梅溪搬到大塘,打理废旧物品和废旧时光。有一天出门去吃早饭,在麻花巷,走进一家小吃店突然发现,胖哥拴着滑稽的小围腰站在锅边炸油条。看见梅溪,胖哥亲热地招呼,说:“嫂子,吃点什么?”梅溪慌乱地走出去,心想,这是什么电影啊?演到自己身上来了。
明哥抽空去大塘,跟梅溪亲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戴套子,梅溪问起原因,明哥说,那是新产品,增加快感。不到半年,明哥很少去大塘了,总说忙,白天加班,晚上也加班。梅溪后悔,没有多个心眼,偷偷让明哥给自己一个孩子。一个失意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在身边,思想和精神就没有依靠,就要蛀空,就要胡思乱想。
要个孩子的想法,梅溪在根宝那里找过,说难听点,她勾引了根宝。不过对于根宝和花儿的幸福,梅溪没有想过要破坏,世上女人的苦,能少一个算一个。每次根宝大汗淋漓之后,内心对花儿的愧疚显而易见,有时候竟然哭得孩子一样,令梅溪更加多了些好感在根宝身上,一段时间梅溪给自己承认,她甚至爱上根宝了。一身肥皂香,对女人钟情不改,还肯吃苦,有梦想,那样的男人,女人不爱才怪。
有一次梅溪陪花儿说话,说到离婚的话题。花儿对梅溪说,如果当时根宝给花儿一顿暴骂加老拳,或者抬出儿子月华软花儿的心,花儿很有可能就留在小屋,不会颓然走进没有月色的夜里。可惜的是,根宝没有那样做。根宝懵懂地眨着眼睛,像个委屈的孩子,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梅溪没有明确反对花儿,当然也没有表示支持,长叹一声,说:“你要后悔。”花儿说:“月坝女人的命,大约是逃不掉的吧。”对于这一点,梅溪倒是同意的,点着头说:“我以前的男人,也是银溪出来的。”梅溪跟花儿再好,接下来要牵扯到根宝,也不能说了。花儿明显感到梅溪打住话头有些尴尬的意思,但不能问透,说穿,就无趣,甚至生分了。这是女人的智慧。梅溪自己也感觉失态,就转移一个话题,掩盖的意思又过了,后悔不迭。
梅溪说:“父母到死都不原谅我。月坝,我今生是回不去了。”
花儿说:“那个男人,明哥,叫什么?”
梅溪说:“大明,曹大明。”
花儿浑身颤了一下,不过隐住了。花儿以为梅溪没有发现。
“如果有个孩子,你要儿子,还是女儿?”
梅溪苦涩一笑,说:“女人都是用来伤害的,是男人可有可无的礼物。我不要女儿,免得世上多一次伤害。”
花儿不同意,说:“没有男人,哪来的伤害。你现在有了吗?”
梅溪说:“有什么?”
花儿说:“孩子。”
梅溪掐一下花儿的手背,说:“姐姐打趣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