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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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水(2)

毫无疑问,许许多多污水的产生,也是人心被污染的结果吧?

桃源河并不是一概的温柔,也有红颜一怒的时候。夏秋之季,当地雨多,常常造成山洪暴发。涓涓细流,“海纳百川”,河面会在瞬间宽阔许多。那时候,河两边的树林、竹林、草滩都被水淹了,洪水滔滔,汹涌而下,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那些树、木头、毛竹、庄稼之类的随波逐流,浩浩荡荡,气势吓人。如果连续下那么几个小时的暴雨,洪水就会陡然涨起,速度非常之快。

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忽地听到有人大喊我父亲的名字。“快起来啊,水淹上来了。”原来是工厂下夜班的人发现洪水后报的“警”。我立马开灯,啊,洪水已经无声地淹到了家里,洗衣服的木盆、鞋子等物件已经漂了起来,晃晃悠悠的。我们立刻下地找东西去堵门。好在水并没有到达床面,便开始消退了。消退也很快,只一会儿工夫。

第二天,费了很大劲,我们才将屋里的水和淤泥清扫干净。

洪水退后,河水还有些浑浊,那是一种黄泥的纯粹的“黄”。岸边被水冲刷出许多裸露的石块、歪斜的大树、一边倒的竹林。太阳出来了,河水中许多王八悄悄爬了上来,卧在石头上静静地晒太阳。公路离水面有十多米高,我们中午放学,走在公路上,看到王八晒太阳就会兴奋地惊呼。有人蹑手蹑脚下去,想捉它,但是看上去憨憨的王八耳朵非常灵敏,听到声音就会翻身入水,隐入水中不见踪影。捉它太难了。有人不甘心,就往下扔石块,石块落到水里,溅起水柱,惊了王八,它也一样从容地爬入水中。静卧的王八不喜欢有人打搅它的美梦。一路走来,几乎每块大石头上都卧着一只王八,像是占山为王的各路响马。

那时候,人们还不会养殖王八,市场上买卖的绝对都是野生的。在上游不远的诸佛庵小镇上,河上架着一座简易桥,即几个桥墩上铺着水泥预制板,两边没有栏杆。一天,小镇医院的一个女医生在桥上碰到一个卖王八的老太太,拦下要买。两个人讲好价钱,过了称,然后将王八放在脚下,开始付账找零钱。没想到,王八见半天没有动静,伸头伸爪就爬了起来,只几步,就翻身掉河里去了。两个人都愣住,接着就吵起来,一方说过了称了,王八就是你的,你该付钱。另一个说,我花了钱没拿到王八,我凭什么给你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争吵了一会,谁也不让谁,看看也抓不回王八,只好都认倒霉,各退一步,一个付一半,一个收一半。两个人离开时,还都看一眼河里,无可奈何地苦笑。

冬天,有人用炸药炸鱼。一声巨响,水柱冲天而起。待水柱“哗”地一声落下去,波纹荡漾之时,河水中已是一片惊心的白,明晃晃的。那鱼有漂起的,有沉水底的。炸鱼人急急忙忙用一把长柄小网捞。有的炸鱼人还将杀猪用的大木桶扛来当小船用,坐木桶里划水,从容捞鱼。岸上许多人站着看热闹。波光粼粼中,只见白色愈来愈少。炸鱼人捞得差不多了,就准备撤退。这时候,河对岸那个苕子就会一歪一歪地扛着一把长柄鱼网从家里跑来。苕子,是当地人对一些脑子不太好使的人的称呼。我们认识这个苕子,他经常在河滩上放牛,牛吃草,他晒太阳,听到炸鱼,他准会去捞。任凭炸鱼人怎么训斥、谩骂,他充耳不闻,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我行我素。时间一长,都知道他,所以炸鱼人的动作都非常快,要赶在苕子到来之前,将战场打扫得差不多,只留下深水、石罅中一些难啃的“硬骨头”,让苕子慢慢地独自享受。

我多次看过苕子捞鱼的壮举,至今难忘。通常苕子赶来,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边跑边就挽起裤腿。到了河边,腿一甩,鞋就飞了,以冲锋的姿态冲下水,捞鱼。苕子总能捞些小鱼,或者深水中的,或者石头下面被人遗漏的。因为水深,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我们中午放学时,他在捞,等我们饭后上学,他仍然站在水里捞,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他站在冰水里,丝毫不惧寒冷。我们惊叹,身后的山民就笑笑,拖着尾音,说:鱼身上有火。

上初中了,正赶上改革开放,国家恢复了高考,广播里天天讲着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那感觉,真像春天唤醒了大地一样,希望在心中冒芽、生长。我心里蛰伏的一个梦似乎也伸了懒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和无穷的精力,整个状态都变了,仿佛自己一天之内长大了。天一亮,我翻身下床,穿着球衣球裤就长跑。沿着公路跑,再沿着河边跑。从那个春天开始,我爱上了长跑。有个冬天,我跑到河边,来到一棵大柳树下。大柳树就在河湾边上,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小半河面。忽我听见河里“哗”的一声,吓了一跳,仔细寻视,发现河面上黑压压的,那是一群鱼挤挤挨挨相聚在一起,无数个脊背铺彻而成的黑褐色!大概是我脚下的响动惊动了它们的美梦吧,它们才会同时动了一下身子,发出哗的一个美妙的众音的合奏。

那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我转身退后,然后风一般跑回家,扛起那把推网,再风一样赶回河边。轻手轻脚,让推网慢慢下水,然后慢慢推出去,再轻轻端起来,沉甸甸的,满网的鱼呀。将鱼倒在河边的沙地上,然后,又是一网。然后,又是一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鱼啊!待工人上班、学生上学时,那些鱼,已经装了满满一个大木盆。这时候,我才想起老师告诉的那句励志之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发现,在那冰天雪地里,那棵柳树下面的水并不寒冷,还有些温暖。原来,柳树下有一股泉水,带有地热,那些鱼抱团取暖,没想到遇到了我这个幸福的“侵略者”。

河水,是那样的清澈。我们,是那样的快乐。那条河,一直流淌在我的心里,也一直流淌在我的梦里,成了我快乐的源泉。

记不清是离开大别山后的第几年,我找了一个机会第一次回到山里。

那一排住六户的砖木简易平房仍然健在,只是门窗被人拆了去,显得空洞落寞。房子周围,原来我家的菜地里,长满了时鲜蔬菜,只不过物是人非,那菜的主人已换成当地的村民了。友人开玩笑说,这是你的故居,要保护好。我笑,说我还活着,应该叫旧居。又过几年,再次回去时,旧居已经不见了踪影,砖头和房梁全被人拆走,仅剩下一个长方形的水泥面地基。地基上,晒着行列齐整的蜂窝煤。我笑问友人,这就是你保护的结果?第三次回去时,那个水泥地基不见了,也被开拓成了菜地。各种蔬菜郁郁葱葱,甚是喜人。在那块菜地边,我伫立了许久,不忍离去。这地里生长的,不仅是这些蔬菜,还有我的爱恋、欢乐、痛苦和人生最初的美好!以后,每次回到山里,我都要去河边看看,沿着河边走走。但遗憾的是,那条河愈来愈瘦削,水越来越少,甚至多处断流,不闻水声。两岸的农田被建成了广场,竹林、柳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的房子。那几处我们常常戏水的水湾,成了一个荒芜的水沟,一些荆棘树丛上结了蜘蛛网。以前听说人能养房,房子如果没有人住,就会快速地塌损。现在看来,一条河里如果没有孩子的玩耍,也会失去活力和美丽的容颜吧?

长居喧嚣的都市,总想到乡村走走,寻找一个软性的、有意味的生活氛围,说白了,最希望找一个有水有山的地方。

站在河边,世事沧桑,今非昔比,恍然如梦。时间真的像水一样易逝啊!

水,不仅给世界以生命,还给人类带来了道德、文化、哲学的思考。“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首上古时期的童谣,早已朴素地言明了水之德、人之性。有了水,生命蓬勃,万物化洁。

这就是水!

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水,如果没有了纯净的水,山川大地、动物植物、高傲的人类,会是什么光景?还能如此光鲜靓丽吗?思想呢,还会在哪里?

我怀念,梦中的那个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