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县城,正常情况下,小车满打满算也就四个钟头。严克艺把时间都掐算好了,下午两点在表哥家吃完午饭动身,六点左右就能回县城。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车子在路上老出毛病,先是爆了右边一个后胎,“叭”地一声像放炮。幸好车上有备用,司机小林从工具箱内翻出液压顶、套筒和螺旋扳手,技术娴熟地换了胎。后来车子爬上坡时凭空熄火。小林踩住刹车,让严克艺下车帮助在轮胎下面塞石头。塞稳了,确信不会往后溜,小林才下去掀开引擎盖,蹲在车头撅着屁股搞检查。他鼓捣一阵,再回到驾驶座上发车,居然发动了。车子重新欢快地跑起来,小林嘀咕说是火花塞不来事,前两天才换的,现在的东西质量真是差。严克艺发表意见说,要不,在路边找个修车店换了再走。他担心路上再出状况耽搁时间。小林有些为难,说,治安大队的车不是随便修的,队里有规定,只能到指定的修配厂修。治安大队的车辆维修点就是公安局旁边的那家修配厂,老板叫车能。修车也要严格按程序办,先由驾驶员报告修理项目,再经局里装备股确认,然后才能审批修理。否则,修理费不予报销。严克艺听明白了,许多司机都和修车行有潜规则,合着伙搞老板或单位的名堂。覃事强不蠢,他知道里面的猫腻。既然是这样,严克艺就不好坚持就地换新的了,因为他不想掏腰包给公家修车,司机小林更不会。
如果再坏了呢?
小林说,再坏了也只能通知车能派人来,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得来,这是合同上约定好了的,除非他能就近指派别人来帮忙。小林最后还翻了严克艺一个白眼,你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你希望它坏吗?
严克艺当然不希望车子坏,心里说,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这一路平平安安再不出故障。
可是,车子偏不争气,沿途停停走走,又熄过几次火,最后离县城只有四十多公里了,它还是没挺住,而且这次小林的运气没先前好,什么招数都使完了,马达空转,就是点不着火。小林也搞烦了,当着严克艺的面骂车能不是好东西,说两天前刚换的新火花塞说坏就坏了,发黑财的不知怎么死法!咒完之后,他还是给车能打了电话,告诉自己的位置,让他马上派人来修。
车能嘴上答应快,手脚慢慢来。“马上”就过去了两小时,还不见动静。几番折腾,路上耽搁的时间已经不少。严克艺看看手机,到了夜里十点多钟,外面除了远处农家扑闪的灯火,到处都是一片浓黑。这几天,一股寒流南下,席卷大半个江南。此时,天上下起了冻雨,严克艺身上穿得不太厚实,只好回到副驾驶座上,抱紧了身子睡觉。车能带着徒弟阿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迷糊中,严克艺隐约听到小林在和车能交涉。车能居然没带火花塞来,他主观地认为是小林误判,新换的火花塞不会这么快就坏掉。检查的结果还是火花塞坏了。小林的态度就很不好,说话好高的调子。我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是火花塞坏了,带个新的换下就行。你偏不信,你只相信自己,以为只你才有技术,别人都是蠢货。
车能这个老板并不大,客户面前只能装孙子,甚至就连公安局雇请的司机都得罪不起,加上又理亏,背着骂并不还嘴,只吩咐徒弟从皮卡车上拿来绳子,警车只能拖到店里去了。后来,好像是车能喊了阿达一声,让他把皮卡车往后倒一倒,说是距离太远绳子不够长。再后来,严克艺感觉警车轻微抖动了一下,就听说出事了。严克艺一个激灵跳下车,方知是车能被徒弟阿达开的皮卡车撞了。到底是怎么撞上的他没搞清楚。严克艺下车时,只见车能像一堆泥巴矬在地上,他的右手按住腹部,脸上挂满汗珠,眉头皱得很紧。一旁的阿达像做错事的孩子赶紧解释,说是昏天黑地视线不好,他压根就不知道师傅正在车头忙活。事情已然发生,他的话纯属多余。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车能弄上皮卡车,赶紧往县医院送。上车时,严克艺留意观察了一下,车能看不出什么外伤,身上也不见血。他问车能情况怎样,车能头脑清醒,心里也很明白,他说没事,还让徒弟通知修车店来换火花塞。
后来,严克艺和小林让覃事强派车接回县城,差不多半夜了。
第二天上班后,严克艺打电话问车能的治疗情况,覃事强让他不要担心,言称性命无虞。
可是,车能还是殁了。人的祸福真是不好说啊。
三
还是那两交警。
程序跟昨天一样,先是例行公事地亮亮身份,然后明知故问严克艺的基本情况,再就装模做样地交代政策。
回到正题上,严克艺这次的说法令交警很满意。严克艺说,我早就注意到了,老家毕兹卡派出所在危爆物品管理方面做得不错,确实值得宣传,就想弄个报告文学。我连题目都拟定了,就叫《聆听大山深处的炮声》。老同学覃事强也早有这意思,他都说过好多次,要我亲自捉刀。我一直拖着,都到了年底,再推不过去了,这不就去采访了吗?想不到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儿小意外。
我要纠正一个认识,这不是个小意外。甲警察满意地吸着烟,乙警察唰唰唰做记录。甲警察让严克艺说慢点,说乙警察记不过来。
后来,甲警察又穷追猛打,怎么能够证明你是去派出所采访?
严克艺想都不用想,我自己给自己证明啊。
乙警察噗嗤一笑。甲警察说,笑什么?严肃点!他又转向严克艺,你这话听起来有点像耍赖。
严克艺说,我自己做的事情用我自己的嘴说出来,我耍赖了吗?
乙警察拍拍他的记录纸,你们作家写小说,如果都这么漏洞百出,会有人看吗?
严克艺回敬道,再好的小说你也不会看。
见两人掐上了,甲警察就摆手打断准备反击的乙警察,对严克艺说,就凭你这么说,我们是不会信的,你的采访也肯定不成功。我们重证据,你必须用事实说话,明白吗?
两警察一点拨,严克艺还真明白了。他想起覃事强给的那些材料,他恨死了自己:怎么就不朝那方面想想?常识性错误嘛!他本想当着警察的面就把事情做了。可是,警察的态度有些暧昧。面子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又好像在处处暗示,这种矛盾现象让严克艺吃不准。出于慎重,他还是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离谱。他说,麻烦你们下午再过来一趟,我须要准备一下。
警察当然知道严克艺该准备什么,他们原来的想法是严克艺早就应该准备好了的。
只等警察一走,严克艺就翻出包内的材料,在笔记本上煞有介事地搞出个采访记录。对他来说,这项工作忒简单,分分钟的事。合上本子,他又开始琢磨起那个小说来。他觉得原来的故事的确有些单薄。通过跟警察两个回合的交往,他感到现在的情节有点味道了,哪怕照搬上去,这个作品也会增色不少。是啊,再高明的作家,绞尽脑汁杜撰出来的故事与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比,都显得拙劣和虚伪!
下午的问话单刀直入。警察把前面那些繁文缛节都免掉,直接问,你说是去毕兹卡派出所采访,有什么证据?
我有采访记录为证。说完,严克艺拉开屉子,拿出一个采访本呈上去。甲警察翻看一会儿,然后安排乙警察将采访记录收好,说是回去复印一份,作为证据入卷。甲警察语气肯定地说,严主席工作态度严谨,只有这份采访记录才能印证你刚才所说的话。不然,没有证据支撑,你说去采访就是在撒谎。
严克艺心里暗笑,老子本来就在撒谎!是你们要老子撒谎!
撒完这个谎,严克艺以为可以送客了。他要等警察离开后,把小说完善一下。他觉得把这两天的情节加进去,这个小说就有点意思了。可是,警察没有要走的意思。甲警察接着又抛出另一个问题:请你把事发当时的情况具体说说。
严克艺不想兜圈子了,直截了当问,你是指哪方面的情况?
就是车能被撞击的过程。
严克艺就把自己迷糊中知道的情况零碎地说了一遍。甲警察听出他的用词都不确定,所有的表述存在或然性,就追问,车能是怎么被撞上的,你到底看见没有?
严克艺当然没看见。他说,我当时在瞌睡。我只是听他们在说话,后来感觉车子震动了一下。
你当时的位置是在副驾驶座,车能就在你眼皮底下遭撞击,你没看见?
严克艺很烦。我再说一遍,我当时在睡觉,眼睛是闭着的,闭着眼能看见东西吗?你不行!孙悟空才行!再说,当时外面很黑,就是睁着眼,也不一定看得清楚。要不,阿达怎么把师傅撞了?
乙警察比严克艺更烦,他似乎是在提醒严克艺,那么冷的天,你睡得着吗?你应该睡不着的。
严克艺开窍了。警察的意思是要他别睡着,最好能亲眼看见车能被徒弟开着皮卡车撞击。可是,这样的问题不是有目击证人吗?司机小林当时一直和他们师徒两人在一起,整个过程他最清楚,警察应该去问他!
甲警察可能早把严克艺的疑问猜出来了。他拿出一份材料递给严克艺,说,人家供述的过程可是这样。
严克艺看完材料,说,他都说得很清楚嘛!
问题是到你这儿就不清楚了。甲警察耐心解释,单有司机小林的供述不行,不能形成证据链。我们办案子是有严格规定的,不然到时候法庭不会采信。
甲警察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要逼良为娼。严克艺想,我已经撒了一个谎,不能再撒谎了。第一个谎关系到自己和老同学,不撒不行,只好硬着头皮撒。再撒谎就没必要了,也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犯两次错误,不光是愚蠢,良心上还会受到谴责。严克艺说,我知道什么说什么,我只能说这些,请原谅,我帮不了你们。
甲警察的脸色马上灰暗下来。他对严克艺说,你把话说反了,是我们在帮你,还有你那位老同学。这件事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的工作不到位,有人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信不信?
严克艺有点不信邪。他拿出文人的傲骨梗着脖子说,那我就选择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请回吧。
事情看着砸场了,乙警察赶忙走出去打电话。
他的电话刚挂,严克艺的手机就有电话打进来。不等覃事强说话,严克艺故意亮开大嗓门,其他的话都别说了,请你两个交警兄弟回去,别耽误我整小说。
覃事强没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只说马上就来。甲警察很顾面子地说,覃队长来了也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商量着办。
覃事强一来,就把两交警支出去,他要和严克艺单独沟通沟通。覃事强说,老同学,车能还没有下葬,有人暗中撺掇家属到公安局闹事,我们全大队这几天都在为这事拿预案,想对策,时刻准备应急,我就像端着一碗油,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使用警车的事由都编排好了。我不可能胡话连篇颠覆整个事情。
覃事强说,车祸现场只有你们几个。车能的徒弟当时在开车,他压根就不知道他师傅正在警车前面弯着身子系绳子,要不,他能眼睁睁地朝师傅身上撞?再就只剩你和小林了。小林看得清清楚楚,也说得明明白白,你只要在舌头上打个滚,事情就板上钉钉了,这有多难啊!
可是,我当时的确是在瞌睡,我没看见。
你就当没瞌睡,不就得了?你说看见了就是看见了,谁也不会质疑你是不是在睡觉。再说,当时那么冷的天,你也睡不着啊,很合乎情理的嘛。你们文化人,怎么碰到事情都是一根筋呢?
只有覃事强才敢这么骂严克艺。
覃事强朝外面努努嘴,这些证据不固定下来,后面可能有麻烦。人家是在帮我们,你却不领情,反倒把人家得罪了。
在这种情况下,严克艺多半是没有主见的。他反问一句,我如果不按小林的说呢?
那你前面的假话就等于白说了。我们哥俩就等着吃官司吧。你愿意,我也只好奉陪。
严克艺说,他们会拿公安局怎样?
告诉你,不能看老黄历了,警察现在是弱势群体。人家只要抓住把柄,把尸体往公安局门口一摆,我这大队长就当到头了,半辈子的奋斗都将付诸东流。你想看着我落水吗?我落水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严克艺这才明白,老同学为什么一直在蛊惑他说假话、作伪证。他当然不希望覃事强落水。覃事强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有时候虽说耍点特权,说话的口气也大,但工作上很有一套,责任心更没得说。所以,领导对他一直都很器重。况且,严克艺自己也吃不起官司——他没得选择了。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严克艺按照司机小林的供述把车能遭撞击的过程复述了一遍。乙警察记完后把询问笔录让严克艺看。严克艺从头至尾将自己的口供过目一遍,自己的确是这样说的,警察的记录没有改变他的本意,许多语气都带着他的个人特征和情感,放在谁身上都不合适。可是,他心里还是感觉很别扭。因为他知道这份笔录看似客观公正,实则谎话连篇。他的目光从那些字面上滑过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落在纸页上变成了满纸荒唐言。就是这些荒唐言把一个并不可信的事实说得斩钉截铁,滴水不漏,让人家看不出任何疑点,揪不住半点把柄。是谁让自己背离初衷这么说的?是交警?是覃事强?是小林?都不是!那个胡言乱语的人就是自己!严克艺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这份材料上落笔签字,摁下指印,车能的家属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三尺高的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