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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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叔的爱情(1)

茂戈

作为老大的父亲迎娶母亲的时候,六叔还是一个流着鼻涕追在后面讨喜糖吃的光屁股孩子。我出生时,六叔仅仅七岁;等我长到九岁,居然与十六岁的六叔一般高了;十一岁时,我高出了六叔半个脑袋。

六叔是爷爷奶奶的最后一个孩子。我的父亲身高一米七二,二叔身高一米七三,连作为女人的三姑,四姑和五姑也都在一米五五以上,惟独六叔只有一米五零。这让六叔的身材处于一个尴尬的地步:说他是侏儒吧,他又比一般的侏儒高;说他是正常人吧,却比正常人矮许多。为此,有人开玩笑地叫六叔为“幺巴儿娃”。“幺巴儿”是咱们山村独创的词语,在大家的潜意识里,这用来形容那些明显短、矮、小动物的。比如一头母猪生了一群小猪,有一头明显比其他小猪长得短小,大家就叫那头小猪“幺巴儿猪”。现在村里有了六叔,这个词又延伸了范围,六叔是全村第一个被称作“幺巴儿娃”的人。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咱们那个小山村居然有如此创造词语的能力。

六叔还有一个显著特征,下嘴唇出奇的厚,整块翻成一个卷儿,远远看去,像挂了一节香肠。尤其是六叔开口说话时,下嘴唇一撇一撇的,这让六叔的面容显得极其不对称。六叔因此又得了一个“撇嘴儿”的绰号。

我大学毕业并与妻子结婚时,三十二岁的六叔仍旧单身。

那时,具有超前眼光的父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到县城打工,短短四五年就从一个打工仔发展到一个小老板;二叔读完高中后当了两年村长,入了党,一年后成为村党支部书记,三年后又荣升为副镇长,带着全家搬到镇上去了;三姑、四姑、五姑已远嫁他乡。而爷爷,已于三年前病逝。只有六叔仍旧守在山区老家,守在七十多岁的奶奶身边。

我的结婚再一次刺激到奶奶的心病。奶奶在我婚礼结束的第三天就出门走亲戚去了,奶奶把所有能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每见到一个亲威,奶奶总会满含热泪动情地说,咱老六晓得前世遭了啥子孽哦,都三十多岁的人喽,连女人是啥子都不晓得,遇到合适的就请您多费心,就当是做好事……奶奶嘴里说的“合适”其实就只有一个标准!是女人就行。

终于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姨奶。这是一位远房的姨奶,与我家来往很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也只见过她两三次。姨奶说,她是一名寡妇,丈夫得急病死去的,家里有一五岁的儿子。寡妇长得乖(好看)得很,比撇嘴儿还小一岁,全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屁股大,能生,今后再给撇嘴儿生他三四个都没问题……

虽是寡妇,奶奶仍旧高兴极了,忙叫道,快叫来让老六相看相看。

寡妇确实长得有几分姿色。寡妇来的时候,咱们那个小山村都惊动了,大家纷纷聚到奶奶家,小声而兴奋地议论。奶奶更是拉着寡妇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之后情不自禁地老泪纵横与她唠家常。像寡妇已成为她的儿媳妇似的。当然,父亲和二叔也回来了,脸上挂着笑忙前忙后地张罗。他俩也希望这个“幺巴儿娃”弟弟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娶妻生子,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寡妇来后,六叔脸上也一直带着溢于言表的笑,忙着给来看热闹的村人散烟。

大家也替六叔高兴,这个很含蓄地叫,幺巴儿娃,你看你的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六叔没有应话,只是脸上的“花儿”更加灿烂了!另一个却很露骨地叫,你看你的撇嘴儿刚好够到她奶子,你今后吃奶一点都不费劲,安逸得很!六叔下嘴唇颤抖得厉害,“嘿嘿”地笑出两声。有人趁此起哄大叫道,快看快看,撇嘴儿含羞喽……

奶奶在堂屋里喊,老六,进来一下。奶奶这是叫六叔去屋里相看寡妇。毕竟,六叔才是相亲的主角。六叔胆小地朝屋里望了一眼,鼓起勇气朝堂屋走去。身后,又传来一阵轰笑声。

六叔和寡妇被奶奶推进堂屋里的一间小屋,无非跟其他相亲的场境一样,加深印象,增加两人之间的感情。如果进程快,两人还可以谈谈定亲或者结婚这方面的事儿。

奶奶不顾自己七十多岁的年龄,把自己身子侧弯成一张弓,将一只耳朵凑到门口偷听。奶奶的耳朵看似贴在门上,其实却有着一丝缝隙。这样的距离只有奶奶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父亲和二叔路过时,都轻轻地摇头笑了一下,叽咕道,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耳朵还好使?!

终于,奶奶带着满足的笑容从门口撤离。看来,奶奶一定偷听到了什么精彩的话,兴奋得边走边自言自语,咱撇嘴儿还是挺会说话的嘛。几个小孩子凑上前,想听听奶奶偷听到什么精彩的话,奶奶高兴地挥赶他们,小屁孩儿,凑什么热闹?等你们长大了,也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你想得美,屁都没有!突然,从里屋传来六叔的吼声,把还沉浸在甜蜜遐想中的奶奶骤地打断了。接着门被猛地一把拉开,奶奶目瞪口呆地看着六叔气冲冲地从屋里冲出来,嘴里狠狠地念道,你把我当傻子骗呢!奶奶条件反射般地叫出一声,老六!六叔没有应她的话,仍旧气冲冲地往堂屋外冲。

正路过门口的父亲一把抓住六叔.六叔在父亲的手里挣了两下,矮小的他没有挣脱父亲的大手。父亲问,怎么啦?这时奶奶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六叔面前,朝他吼道,这是咋个回事儿嘛?六叔一抬头看见了正从里屋走出来的寡妇,哆嗦着他的撇嘴儿,把头扭向一边。

寡妇也面若冰霜,像受到不公正待遇似的,默默地去提自己的包,又去拿自己先前挂在凳子上的衣服。她这是要走呀!奶奶一下子慌了神,两步上前紧紧抓住寡妇的手,连问道,咋了嘛?咋了嘛?刚才你们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寡妇的手没有从奶奶手里抽出,但脸仍旧冷冷的,说,看不出来,他还挺倔的呢?

这不叫倔!六叔朝寡妇吼道,这叫原则!

“原则”这词从六叔的撇嘴里吐出,很是滑稽。父亲首先笑出了声,寡妇忍不住也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声来。只有奶奶听后很生气,两步跨到六叔面前,朝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吼道,我让你给我讲啥子原则?

六叔摸着脑袋,斜一眼奶奶,又瞪了一眼寡妇,嘴一撇,脑袋又扭向一边。

二叔闻讯赶来,问,咋回事儿?父亲收敛脸上的笑,也冲面前的六叔说:说呀,到底咋个回事儿呀?父亲和二叔俨然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奶奶又朝六叔的脑袋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吼道,快说呀!

六叔这才抬起头来,嘴撇了两下,指着寡妇说,她问我家要一万块钱!

啊!六叔的话把父亲和二叔以及奶奶都吓了一跳。一万元,这在那时咱们穷山村里可算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了。大家谈起山外面那个村庄一户姓程的“万元户”都会眉飞色舞。

二叔忍不住朝寡妇说,你这是……

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寡妇打断二叔的话,刚才我跟他一提起这事儿他就急了,根本不听我把话说完。

这有什么好说的?六叔冲寡妇叫道。六叔本还有话要说,却被奶奶怒眼一瞪给吞回肚里去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寡妇。寡妇说,老姨也告诉你们了,我家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那是人家的。人家说了,我再嫁可以,但是儿子不能带走,由他大伯收养,而且还得一次性付给抚养费一万元。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不公平,但……我也没办法呀!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的眼里有了泪花。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寡妇,说,娃呀,你要这么多钱,今后你跟老六怎么过呀?

寡妇走上前来,拉着奶奶的手,说,阿婆,其实你想想,如果我带着儿子嫁过来,他现在才五岁,咱们得养到十八岁,要供他吃喝,供他上学,这中间要花多少钱?等他长大了,还得给他娶媳妇,这又得花多少钱?你看,这可不是一两万就算得下来的。撇开这些不说,我跟老六结婚后,您老肯定希望我们能生个儿子是不?我要再带个儿子来,总归别扭……

奶奶仍旧眼泪汪汪,能不能少要点。

寡妇轻轻而坚定地摇摇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是他大伯往死了说的。我是真心到这里来相亲的,我不看他长……长得这样,只看他心好,今后能与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样吧,你们娶媳妇是要给彩礼钱的,只要付了我儿子的这笔抚养费,彩礼钱一分不收。

要钱没有,我就贱命一条!六叔再次叫了起来。刚叫完,脑袋上又被奶奶拍了一巴掌,吼道,把你的撇嘴儿给我闭上!

寡妇又冷若冰霜,做出要走的样子,奶奶忙伸手拉住她。接着,奶奶侧转身,对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姨奶说,他老姨,你和她到外面去转转,我跟咱三个儿子商量商量。

屋里只剩下奶奶、父亲、二叔和六叔,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常。无疑,这是一次临时的家庭会议。上一次家庭会议还是爷爷在时开过。奶奶虽然为奶奶,是父亲、二叔和六叔的亲生母亲,但在家里一直听命于爷爷。即使家庭会议,奶奶也只是列席,很少发言。这一次仓促上阵,奶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奶奶双手一摊,说,眼下的情况你们……你们说说咋办吧?

这还能咋办?直接打发她走!六叔抢先说道,她就是来骗钱的!

我没问你!奶奶冲六叔吼道。

二叔的嘴巴张了张,发了言,老六说得没错,我听说现在社会上就有这种骗婚的,把钱骗到手后就跑了。

奶奶轻轻地点点头,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说,这是他老姨做媒,应该不会骗我们的吧。

还是父亲猜透了奶奶的心思,说,这些年我在县城混,也存了一些钱,可以给老六。

奶奶眼睛一亮,说道,对嘛,你们都是亲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说到这里奶奶眼里又泛动起泪花,你们爸走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老六的婚事儿,他说他这辈子没给老六结婚,他死不瞑目呀……

哎呀,说这些事儿干啥子嘛!二叔有些烦躁地插话,如果那人是真心嫁给老六的,别说一万,就是两万,我跟大哥都会想办法凑上的。现在关键的一点是,那人是不是来骗钱的?别到时候人财两空,咱们找谁哭去?

奶奶瞥了二叔一眼,不满地叽咕道,尽把人往坏了想。

姨奶和寡妇回来了,奶奶忙把姨奶让进屋。奶奶还没开口,姨奶抢先说道,哎呀,你看这事儿!我真没想到她会要这么多的钱,来之前她一句也没跟我提起过。刚才我也跟她谈了,她说她确实没有办法。你看这事儿,哎呀,真是对不起喽……

姨奶的一声“对不起”让奶奶很不好意思,忙说道,他老姨你看你说的是啥子话哟。一边说着一边往姨奶怀里塞喜糖。

刚才我俩出去的时候好好地摆谈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有一定道理,这件媒事儿,你看……姨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拿眼睛去看奶奶,奶奶勉强迎合地笑了一下,也没有表态。毕竟,一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奶奶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地问,那人可靠不?姨奶一听,眼睛立即睁得老大,哎呀,我这辈子也做了几个媒,从来不干那些……

不是那个意思。奶奶忙打断姨奶的话,我还不相信你老姨……

正在这时,父亲推开门探进脑袋,满脸着急地对奶奶说,妈,你出来一下。

奶奶莫名其妙地走到门外,父亲压低声音对奶奶说,老六要跑。

什么?奶奶忍不住尖着嗓子大叫一声。父亲忙碰了碰奶奶,说,小声点!他没有跑掉,被我发现又抓回来了。奶奶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问,人呢?父亲说,我让老二看着呢。

六叔在奶奶开完家庭会议之后就准备出逃了,六叔欲用他的出逃来反对这门亲事。如果六叔当时身上有钱而不去向父亲借钱,他也许就出逃成功了。

六叔向父亲借钱时,父亲问,你要钱干什么?六叔撒谎说,我身上没有烟了,到下面的商店去买两包烟。父亲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二十块钱。六叔拿着二十块钱,又说,干脆买一条吧,这比买零的划算。父亲也没有多想,又给了六叔四十。

六叔拿着钱就出门了,他原计划到山下坐上五块钱的车到县城,然后再凭着剩下的五十多块钱在城里立足打拼,实在混不下去了,我父亲不还在县城么,到时再去找我父亲。

六叔拿着钱走了两三分钟,父亲的头脑里突然间划过一个信号:家里不还有两条烟么?怎么又要去买?联想到六叔之前的种种表现,父亲一个激灵,立即向六叔出逃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父亲就赶上了六叔。父亲在后面喊:老六,你给我站住!

六叔一回头,看见父亲着急地向他赶来,立即心虚地撒开脚丫子朝前飞奔。父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迅即追了上去。

短腿短脚的六叔自然跑不过父亲,六叔被父亲捉了回来。

奶奶见到六叔的时候,六叔正沮丧地蹲在偏房角落。见到奶奶来,双手习惯性地抱着头,奶奶的手举到半空中,又停住了。奶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松了下来,接着,眼泪不可控制地顺着苍老的双颊往下流。

父亲和二叔一看慌了神。父亲忙上前将奶奶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慰她说,我看出来了,那人不嫌弃老六,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刚才我跟老二商量了,我有七千的存款,老二有三千,这不就解决了吗?今天应该高兴。老六也快要娶媳妇了……二叔则上前拍了一下六叔的肩膀,说,还不快跟妈道歉。

六叔猛地站起身来,像下定最后的决心,说,妈,今天这门亲事儿,我完全遵照你的意思。那一万块钱,我今后慢慢赚来还给两位哥哥。

为防止寡妇骗钱,奶奶和父亲、二叔、六叔与寡妇婆家大伯进行了谈判,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婚前先给六千元作为定金。等结婚入了洞房,再给最后的四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