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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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血牡丹:另一种镌刻(2)

但叫肃王胆寒心惊的时刻来了。1643年(崇祯十六年)冬,贺锦的大军兵临城下,据说因为来势凶猛加上肃王府内发生了哗变,贺锦不费一兵一卒,轻易拿取了这个千年关城。

兰州被攻陷了。

初读这段历史,我在这里没有停留,我有意继续探究之后的明史,看中国中西部内陆如何在李自成铁蹄下继续乱作一团。后来,我的目光好长时间停留在一处,那就是兰州被攻取一年后李自成在山西的代州一战。

1644年(崇祯十七年)1月,李自成东征北京,在沙涡口造船三千,渡过黄河,攻下汾州、阳城、蒲州,怀庆。3月13日,攻克太原,在太原休整八天后,克忻州。李氏部队排山倒海似地抵达代州,出乎预料,他遭到了强烈反击。这段熠熠生辉有着金刚钻气质的一小点历史,醒目地镶嵌于孱弱萎靡的统治者的明史中,令我敬畏不已。

双方实力相差实在过于悬殊,总兵周遇吉凭城固守,两方大战十余日,周遇吉终因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在宁武关,他依旧百折不挠悉力拒守,最后火药全部用尽。守门被克后,周遇吉继续在街巷中奔袭,他牺牲时,如同一个巨大的刺猬,遍身插满箭矢。同时,他勇毅的夫人率妇女二十多人爬上屋顶向敌人射击,几乎是以卵击石,她们全部被活活烧死。李自成攻克代州、宁武关,伤亡惨重,前后战死将士七万余人,怒不可遏的李自成下令屠城,“遂屠宁武,婴幼不遗”。

明知寡不敌众,誓死以身殉义,这般的惨烈和壮烈在我眼前总是挥之不去。

我明知周遇吉与肃王身份迥异、身世迥异,但我还是要不断往后探望这段发生在异地的历史。为了什么?

4.

崇祯十六年,秋冬之交下起一场瓢泼大雨,雨势如鞭,疯狂抽打着兰州。黄河激浪如奔腾的万千战马,即便隔着厚厚的城墙,轰轰烈烈的涛声在肃王府后花园也听得一清二楚。枯叶被卷着狂风的雨水砸落,地上污泥翻涌。几日大雨之后,兰州似乎显出来了从未有过的疲弱,过早地就有了一年中萧瑟荒芜的气象。雨停了,但狂风依旧无休无止,沙尘弥天。从秀美温润的吴地远道而来的肃王们先前就蕃张掖时,就苦于河西走廊长风的浩荡和凛冽,而今到了兰州,他们发现,风势并未减弱,为此,肃王曾上疏京都,继续苦陈兰州自然条件的恶劣。

这一年的冬天提早来临了,春夏草木葳蕤的肃王府后花园每每一到冬天,就显出分外的萧杀来。肃王们依旧有着纤巧的心思,怀念着他们的吴侬软语、小桥流水。就像诸多南国私家园林一样,他们造山弄水,欲把山河尽可能多地搬进自己的家园。黄土高原之上的兰州,山外有山层峦叠嶂,但历代肃王还是不惜重工弄来山石,将它们摆放成嵯峨嶙峋的样子,并将这个“垒石为山,因泉为池,山下洞壑幽远,逶迤数里”的后花园称为凝熙园。实际上,凝熙园高厚的城墙外,黄河滔滔高山矗立,那才是真正的大山大河。

肃王们迷恋于摆放小巧的景观营造宣纸上的大气磅礴,这种小胸怀,也表现在《明史》中对肃王的若干记载。多是些琐屑小事,比如永乐六年,肃王府因打死三个卫卒并接受了哈密进贡的马匹,京都责令惩办了一些人;再如肃王“请加岁禄,帝不允”;还有因王位继承问题争论不休等。《明史》对肃王最后的记载仅20余字:“子识鋐嗣。崇祯十六年冬,李自成破兰州,被执,宗人皆死”。

让肃王朱识鋐提心吊胆的事终于发生了。大兵逼近城下,农民军潮水般涌入这个看起来气象不凡的王府,几乎像瓮中捉鳖,肃王府里惊叫声哭喊声斥骂声军械撞击声响彻云霄。混乱之中,肃王妃颜氏、赵氏、顾氏,嫔田氏、杨氏,率宫人二百余,由凝熙园奔上北城墙,城墙之下就是滔滔黄河。李渔笔下迈着三寸金莲也能健步如飞的兰州女人们,这一刻带着惊惧绝望,以奔命的样子欲要集体赴死黄河。但追兵们撵得实在太急了,刚刚奔至拂云楼下的王妃颜氏,已别无选择,便一头撞向石碑。鲜血四溅,殷红的血牡丹顷刻绽放在碑上。碑上,先王那句“策马频从鸟道过”原来远没有这般的孤绝。

这几乎是我回望家乡兰州时,所能感受到的最切身的痛楚。200余妃嫔、宫人,昔日肃王府里柔曼和娇媚的她们,莺歌燕语姹紫嫣红的她们,“刎毙、缢毙,自掷毙,顷刻立尽”,各种在第一时间决绝于人世的方式在这里呈现。我想,这一刻也一定叫起义军大骇,仿佛训练有素,所有丽人以不同的方式同时诀别了人世。既绝望无助又义薄云天。花团锦簇与暴风骤雨,只有柔弱和暴力的比对。一时间,香魂遍地、满目凄凉,肃王府顿失所有的颜色。

大西北特有的刚烈和干爽在这些女性身上显现无遗。古老的金城,因着她们,更增加了激越的玉碎之音。

而肃王的含混和暧昧表现在他最后的结局上。有人说,敌军来临,一位仆人背着他从凝熙园的水道钻出,最后不知所终。还有人说,他在王府被生擒,最后押至西京被李自成处决。总之,到最后,肃王在兰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留下一园子他的已然殉命的女人们。

“邦人棺殓诸妃嫔,瘗诸宫人作大冢”。一个掩埋了200余女子的巨大坟冢,赫然矗立在一片狼藉的肃王府中。

想起山西代州一战,会不会在某些地方叫人生发联想?

触碑而死的年轻王妃颜氏,还有其余女子,没有任何史料对她们有过丁点儿记载。对于这样一个叫人心碎的事件,史书中也是寥寥十几字划过。只是后来有人追究到,颜氏,乃兰州本土颜家沟女子,据说,正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的后人。

我要说的就是发生在碑上的这个事件。

这样的荡气回肠、这样壮烈的200余兰州女子,而今几乎要在时光中湮没。在我们这个古老沧桑但缺乏历史细节的金城,这样耀人眼目绽放于世的血牡丹为何不为人瞩目?我立意这篇文字时,也想和历史做一个对抗,我不想称这些几乎没有自己名姓的女子为烈女或者节妇,我只想将她们作为我故乡的一群侠肝义胆的苦难姊妹。我也再一次由她们寂悄的身后,看出了中国历史中女性们的无足轻重。

但我不能不为她们所动,我必须写一些文字。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5.

当然有叫人动情的凿实的后记,虽然离现在也已久远。

230年之后,清朝同治十二年(1873年)。

此时,曾经的肃王府已是陕甘总督衙署。入驻总督署的是一位中国历史上的要人——左宗棠。左氏于兰州意义重大。在当时极为闭塞迂腐的兰州,深谋远虑的他先后创办了兰州制造局、甘肃织呢局,并恃凭军事重镇之地位修建了火药局等。短暂的洋务运动中,他主持西北通商,打破了此前“男不晓经商,女不工纺织”的沉寂局面,奠定了兰州成为西北工业中心城市的地位。正是这位封疆大吏,引领古老的金城在全国率先步入近代工业文明的行列。而今,最让兰州人睹物思人的是数棵遗存下来的苍老的左公柳。

总督左宗棠入驻曾经的肃王府,想必也常登临拂云楼远眺。天堑黄河自西向东日夜不息,对岸山巅屹立一座七级白塔。山脚是气势不凡的金城关、玉迭关、王保保城。

文韬武略的左宗棠也一定无数次细观了立于拂云楼下的石碑,想必最让他感慨的不是一代肃王朱绅尧雄气十足的边塞诗,而是发生在这个碑上的那个惨烈事件。

这一天,细雨打湿了碑身,仿佛隐现的谜底,碑身上的一切和与碑身相关的诸事渐渐浮现。这天,左宗棠起意,要在督署后园建烈妃庙。

据《重修皋兰县志》记载,清同治十二年,陕甘总督左宗棠在督署后园建烈妃庙,并为文记之,曰:“一日上北城,过肃王碑,见烈妃所自碎首处,血痕喷洒,团渍缕注。军士告余,天阴雨湿,其痕视常日加明。精诚所至,金石亦开,曷足异也。”

大西北,盛产牡丹,牡丹开放,如火如荼。与南方纤巧秀丽的花朵想比,牡丹的富足大气和质朴艳丽,正如西北的女子。肃王颜妃撞碑喷洒的血渍,恰如一朵盛开的血牡丹。肃王颜妃,用她的血,完成了另一种意义的镌刻。

左宗棠为碧血碑写下一副著名楹联:

一抔荒土苍梧泪

百尺高楼碧血碑

左宗棠,这位威震西北的封疆大吏,在这一楹联中倾入了他的深情。人们后来随左总督的称呼,将这块碑称为碧血碑。

清光绪元年(1875年),曾任乌鲁木齐都统的景廉被朝廷调往京畿赴任,途经兰州,看到碧血碑后,也写了一首《碧血碑》:

殉夫兼殉国,生气凛然存。

一代红颜节,千秋碧血痕。

乾坤留短碣,风雨泣贞魂。

凭吊曾悲感,楼头日色昏。

清代进士王烜曾赋有《碧血碑词》一首:

拂云楼,矗城北。下有碑,号碧血。碧不风吹尽,血不雨淋灭。缕缕留殷血,天阴乃赫赫。嗟乎颜与顾,千秋犹芳烈。

苍梧,地名,在湖南境内。典出舜帝南巡死于苍梧,舜之二女洒泪而成斑竹。碧血,典出《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碧血碑如今矗立于兰州市工人文化宫院内,高2.3米、宽1.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