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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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天啸先生生命中最后一个月(3)

为什么我一出生我父亲也不要我?

因为我一出生他就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八字不好要克他。他就把我扔在长江边山坡上的白菜地里。我祖母把我抱回了家。我父亲和我祖母还是一家未分家,我祖母抱回了我,我父亲立刻和我祖母分家另过了。我父亲把他的家搬得远远的,从生产队的这一头长江边上,搬到了生产队的那一头和另一个生产队的交界处。

我父亲搬家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因为是和另一个生产队交界,另一个生产队的人对我们一家的事也完全了如指掌。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深深地爱上的邻生产队的女孩,她的父亲由于对我家的事太了解,认为我们一家自己都亲人不亲,无比坚决地拒绝把女儿嫁我。

那可是我的初恋啊。要知道我不仅爱那女孩儿,因为爱那女孩儿,我连女孩儿的哥哥嫂嫂和父亲都爱了。已经记不清多少日子,我差不多隔一天早晨就要帮女孩儿的父亲挑菜过长江进泸州城去卖,我差不多隔三天晚上就住到女孩儿家,这天下午我都帮女孩儿父亲侍候庄稼直到天黑,夜里,我和女孩儿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冬季,我天天夜里都把他的脚抱在我的胸口,不止一天夜里,我甚至还亲过他的脚。女孩儿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含辛茹苦把一双儿女养育大,我爱他超过爱自己的祖父祖母,超过爱自己。纵然这样,女孩儿的父亲仍旧不同意把女儿嫁我。必须指出:那时,我已经不是普通农民,我是沙湾乡文化站的站长。那次失恋直接导致我第二次离开泸州。我第二次具体怎么离开泸州的,去了哪里,后面会写到。此时暂停。

由于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我只好把祖母接到泸州城里,和我住在一起。

要结婚的新房里多了一个乡下老太,准备和我结婚的女人不同意,所以我没结成婚。

我祖母是在三年后去世的。

祖母去世后,痛定思痛,我决定再次离开泸州到北京。我没有想到:我这次离开泸州,再见到陈天啸先生的机会就不多了。

陈天啸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一生中,他写了几十本日记。他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也仍然在坚持写日记。捧着他留下的厚厚的日记本,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写的日记。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他的生命是重危之际了。因为我在他的日记本中找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交入党申请书在生命重危之际〇二、一、四”。

这张小纸片夹在元月四日和元月五日的日记之间。这里的元月,当然是指2002年的元月了。我就随手把这两则日记摘录下来吧。摘录了这两则日记后,我又随手翻到后面,看到陈天啸先生的日记,则则都很好。真的很好。哪里像一个垂死之人写的呢?忍不住,我又摘录了他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的日记两则。一共四则。

我不敢多摘录。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把这一本厚厚的日记,全部抄下来。

元月四日星期五阴

申请书已请姚龙泉亲自转交退委会支部。

姚龙泉认为这申请写得很好,他马上复印一份同时递交局党委王书记。

这件事是我生命结束前在政治上十分慎重而严肃的举措,承得党的关爱,鼓励了我的信心。

谢老师特别不喜欢跟无臂人张文胜同桌打牌,真是荒唐!

浙江金华火腿买来了,但一点也不好吃,简直就跟吃腊肉差不多,跟我数十年前在西藏时的盒装火腿味道根本不同。如果金华制作企业自己都卖假货,那就糟透了。

元月五日星期六阴

只要富有生活情趣,打油诗我也喜欢。今夜成五绝一首,正是这类作品——

不是病中狂,难眠夜未央。

滚油燃素面,逼火烤香肠。

元月十二日星期六阴

我喜欢大仲马《基度山恩仇记》中主人公这种生活态度,不仅恩怨分明,而且必然有行动来对待这些恩恩怨怨,特别在行动中对恩人要加倍报答,对于仇人当然也要加倍惩罚。

人,如果混淆了爱与憎,活着就可悲了,所以儒家学说,毫不含糊地提出“报仇雪恨,《春秋》之大义”,既然要惩罚仇人,当然就要补报恩人,这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前几天曾突然在电视广告上见到治疗骨质疏松的药物,名叫“铁骨晶”,并说现今有五大(或七大)顽症,骨质疏松就是其中顽症之一,其言甚为正确,只是不知这种药物的疗效是否理想,而且现刻还不十分清楚向哪里购买,因为电视广告常是一掠而过,啥也没弄清又转到另一类广告去了。

既然身患顽症,同时又出现了专药,总算是多见了点曙光。

元月十三日星期日阴

“数九”已到“三九”时节。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但我在家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这种气温的差异。斗室之中,每天开着取暖器,又哪能感觉得到呢?

这一向打牌,几乎无场不输,今天竟输了一百六十多元,是最多的一次,但还未封顶,也许下一次比这输得更多。

《人民画报》社和中国画报出版社联合发出入选特邀函,它将出版一部全面展示中国巨变与中国专家学者成就的大型专辑画册《走向世界的中国》。

我现在是被认定为有成就的专家学者的身份来被邀请的,我应该尊重这份荣誉,同时《人民画报》这种最高档次的刊物,当然更不是随便肯定艺术家的成就的。

明天开始,我马上着手慎选作品,及早寄出。

食欲极佳而消化不良,太矛盾了。

从这些日记,这些滚烫的洋溢着鲜活生活气息的汉字,根本读不出这是一个生命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老人写的。读他的日记,我噙不住泪水。我是在泪水的淹没中读完他的最后一本日记的。这个我爱的人,早知道他如此快就离开了,我为什么不留在泸州多陪陪他?我好想真的爱爱他。对于陈天啸先生,他已经离开后我才明白自己口口声声说爱他,实际上,我给他的爱少得可怜。他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北京,一个诗人的梦,我给他的等于零。

陈天啸先生1923年生于重庆巴县一个书香之家,他的父亲是当地非常著名的音乐老师,会谱曲会填词,也会唱歌。可惜去世得早,留下陈天啸先生和他的母亲妹妹三人。陈天啸先生解放时进入二野军大读书,毕业后随军到了西藏,在西藏呆了七年,后来转了业。开始,他到的地方不是泸州,而是成都,成都的某个电业机关。具体哪一个,他曾给我说过,我忘了。在成都,陈天啸先生结了婚,妻子姓王。结婚一年,妻子为陈天啸先生生了一个女儿。说实话,陈天啸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和女儿。不幸的是,很快,陈天啸先生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农村劳动。

陈天啸先生在农村劳动了不知道多久,妻子抱着女儿来看他,哭一场走了。妻子回到成都后提出同陈天啸先生离婚。陈天啸先生当然无法反对。陈天啸先生的妻子很漂亮,离了婚很快就嫁给了当时造反派的一个头目。很是春风得意了一番。妻子再嫁后,不到两年,陈天啸先生的女儿,竟然不明不白地病死了。

十二年后,陈天啸先生平了反。平了反的陈天啸先生,当天连夜赶回了成都。他找到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已经和一个造反派头目结了婚,更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没有两天,他就全都知道了。

知道了这一切后的陈天啸先生要求到泸州工作。泸州电业局,那时候还叫供电局,知道他是平反右派,举目无亲,一个人执意从成都来到泸州,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误,就安排他扫厕所。

就是扫厕所,老子也要扫得最干净,陈天啸先生给我这样说,要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右派不是耍的。

陈天啸先生扫了三年的厕所后,泸州供电局领导让他在子弟校当了老师,教历史,一直到退休。陈天啸先生返回泸州不久,妻子来了,她想和陈天啸先生复婚。原来,造反派头目倒了霉。开始,陈天啸先生同意了。陈天啸先生要妻子告诉他女儿是怎么死的。

妻子说病死的。

陈天啸先生问:你为什么不送玲玲上医院?你老公是造反派啊医生不敢马虎。

玲玲在她外婆家。妻子流着泪水很低声地说。

陈天啸先生一听就生气了。他跳起来,叫妻子滚。后来,妻子又来过泸州三次,陈天啸先生都不再理睬她。她就再也不来了。

从此,妻子彻底离开了陈天啸先生的生活。

从此,女人也彻底离开了陈天啸先生的生活。

陈天啸先生五十岁那一年,到方山游玩,突然,爱上一个坐在云峰寺角落里的一棵老树下静静地看书的女人。这个女人和陈天啸先生年龄相当,看上去浑身都充满慈善。陈天啸先生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后,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感到这个女人就是一首诗。

当天傍晚,他就向这个女人表达了他的爱情。

陈天啸先生遭遇到了拒绝。

连续三年,陈天啸先生每个星期天都去方山云峰寺,追求这个女人。他给她写了无数热血沸腾的情书。这些情书,他都珍藏着,都给我看过。他最满意的两封情书,他曾经多次背给我听过。我拿着情书,他背。真的是一字不差,连一个标点都不错。在陈天啸先生这样给我背他的情书的时候,他一定知道我多么爱他。在他的心里,一定的,我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儿子。我很庆幸我的生命里有陈天啸先生。可惜在我写这篇小说时,这些情书,一封也找不到了。

无奈得很,这个像诗一样的女人对红尘完全死了心。

她说她可以和陈天啸先生结婚,但是,她给了陈天啸先生一个条件:就是,陈天啸先生必须来到方山云峰寺和她生活在一起。

陈天啸先生舍不得他的学生。那时候,陈天啸先生除了教学校让他教的历史课外,已经是泸州城里最著名的书法教育家了。

不知不觉地,一点一滴地,陈天啸先生老了,他退了休专心致志教书法课。他在家教孩子,几岁的,十几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几岁的,他都教,同时,他还到泸州老年大学,教那些和他一样退了休的老头和老太。

就是在泸州老年大学,陈天啸先生认识了他现在的夫人孙祥屏。就这样,孙祥屏,这个满头花发的女人成了我的师娘。我叫她师娘。我叫陈天啸先生老师。但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跟陈天啸先生学书法。

陈天啸先生不止一次说我:字写得比小学生差。

这样说我的时候,他的一张瘦脸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接着,他说,我们连春,字写得很差,但是,诗写得极好。

最后,他说,一个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我知道陈天啸先生实在太晚了,我认识他更晚。我知道他时,人人都给我说陈天啸先生怪得很,傲得不得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这,使我迟迟不敢去认识他。当我终于在茫茫人海认识陈天啸先生,陈天啸先生已经是满头白发满过七十岁的老头了。

当我终于认识陈天啸先生,我懂了:陈天啸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老了的我自己。

要是我早点认识他,也许我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泸州了。

我离开泸州,心里不想泸州,可是我想长江,我心里不想长江,可是我想长江边上的沙滩和岩石,其中一块岩石叫杜甫石,早年,在唐朝,杜甫来过我的出生地泸州。作为诗人的我有多爱杜甫,不说你也知道。小时,我常常独自一个坐在杜甫石上呆呆地望着滚滚长江水出神。小时,那时我还没听说过杜甫呢。你说,我怎么逃得脱当诗人的命?我心里不想长江,可是我想长江边上的桂圆林。我心里不想桂圆林,可是我想长江岸边半山坡上的坟地,想那些有名和无名的坟,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我就是在坟地中割草长大的。坟地中的一座坟,一个叫柳富云的死人,在我小时他是我心灵深处的父亲,他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世界。关于柳富云,在此我不多说,别的小说我有专文叙述。我还想坟地中间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向我的家。小时,家里住着我和祖母,后来,祖父实在太老,泸州城里的单位百货站不要他了,他才回到了家里。我祖父一生都给了泸州百货站,从他十岁进泸州城当学徒,那时百货站叫宝元通,到他满过七十五岁还一直给百货站看大门。

我祖父回到沙湾乡下的家在他七十五岁以后。百货站分给他的房子,他借给一个朋友的儿子结婚,无力收回,最终成为别人的了。

我第二次离开泸州,在祖父回到乡下的家后。家里,祖父和祖母两个人虽然都老了,但是至少不寂寞了。周围的邻居都很好。祖父祖母不缺钱,他们想要什么都有人给他们买回。那时,我祖母还可以走路下山到通机的市场。她差不多天天都下山去市场。两个老人虽然老了,身体都还不错。

我第二次离开泸州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恋了二十多年的初恋,被那女孩的父亲彻底拒绝。他拒绝的理由是我的父亲不爱自己的母亲和儿子,我们家不是一个爱的家庭。不止我所在一个生产队的人知道,邻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父亲几乎天天和我祖母吵架。我父亲在众人眼里一无是处,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烟鬼。所以,酒和烟,从小我就厌恶之极。我,作为一个酒鬼和烟鬼的儿子,虽然自出生就被抛弃了,也肯定好不到哪里。第二个原因是:一个小故事。

那时,我已经是沙湾乡的文化站长。农村文化站,做的工作从来和文化无关。不是帮计生办的人去抓计划生育,就是帮房管所的人去清理违规建房。自我当上沙湾乡的文化站长,一半时间在做这两项工作,还有一半时间,则和乡广播员一起下各村各社各户,查看和维修广播。祖国落后,四川尤其不发达,没有手机,电话也极少,农村的一切传达全靠广播。有了广播,天天广着,一个乡,一个村,一个社,就活了。没有广播广,就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