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公爵小姐,等一下,亲爱的。这是他的儿子吗?”她说,面向着和代撒勒一同进来的尼考卢施卡,“我们可以替所有的人安置住处,房子很大。啊!多么可爱的孩子!”
伯爵夫人领公爵小姐进了客厅。索尼亚和部锐昂小姐在谈话。伯爵夫人抚爱着孩子。老伯爵进客厅来欢迎公爵小姐。老伯爵自从上次公爵小姐和他见面以后,有很大变化。那时他是一个活泼的、愉快的、自信的老人,而现在似乎是一个可怜的、茫无所措的人了。他和公爵小姐说话时,不停地四顾着,好像是问大家,他做得对不对。在莫斯科和他的家产一同毁坏之后,他脱离了生活的常轨,显然不再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并且觉得他在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地位。
公爵小姐虽然一心想要赶快看到哥哥,虽然不高兴在她一心想要看到哥哥的时候,他们招待着她并且虚伪地称赞她的侄儿,她注意到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觉得暂时服从她所加入的新秩序是必要的。她知道,这一切是必要的,虽然这使她觉得不舒服,她却并不对他们恼怒。
“这是我的甥女,”伯爵说,介绍着索尼亚,“你不知道她吗,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转过身,极力压制她心中对于这个姑娘所起的敌意的情绪,吻了她一下。但是她觉得难受,因为身边各人的心情和她的心情相差得那么远。
“他在哪里?”她又向所有的人问了一声。
“他在楼下,娜塔莎和他在一起,”索尼亚红着脸回答,“派了人去探问了。我想,您疲倦了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的眼里涌出了恼怒的泪。她转过身,想要再问伯爵夫人,从哪里去看他,这时候从门口传来了轻微的、急速的、似乎是愉快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回顾了一下,看见了几乎是跑着走进来的娜塔莎,从前在莫斯科会面时,她所那么不欢喜的那个娜塔莎。
但公爵小姐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娜塔莎的脸,便明白了娜塔莎是她在悲哀中的忠实伴侣,因此,是她的朋友。她跑去迎她,抱了她,伏在她肩上哭起来了。
娜塔莎坐在安德来公爵枕边,一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来了,就悄悄走出他的房间,迈着迅速的、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看来似乎是欢快的步子向她跑去。
当她跑进房间时,她那兴奋的面孔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一种对他、对她和对与她所爱的人有亲密关系的所有人的无限爱的表情;一种怜悯、为别人而受苦,以及热切希望牺牲她自己的一切而去帮助他人的表情。显然,这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和他的关系。
敏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见娜塔莎的脸,便明白了这一切,于是她悲喜交加地伏在她肩上哭了。
“去吧,我们去看他,玛丽。”娜塔莎边说边领她走进另一个房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抬起头,擦干眼泪,对着娜塔莎转过身去。她觉得,她会从她那里了解一切、知道一切的。
“怎么……”她开始问,但忽然停住了。
她觉得那是无法用言语来问,也无法用言语来回答的。娜塔莎的脸色和眼睛会把一切说得更明白、更深透。
娜塔莎望着她,但似乎怀着恐惧和犹豫不决——要不要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觉得,对着这双看到她心灵深处的明亮的眼睛,她不能不说出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真情。娜塔莎的嘴唇忽然打颤了,难看的皱纹出现在她的嘴唇旁边,她呜咽了一声,用手捂住脸。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了一切。
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用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问道:“他的伤怎么样?他的情况大概怎么样?”
“您,您……会看到。”娜塔莎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为了止住哭泣,然后带着镇静的面容走进房间去看他,她们在楼下他的房间外面坐了一会儿。
“整个病情怎么样了?他的病情早就恶化了吗?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最初因为烧热和疼痛曾出现过危险,但是在特罗伊擦这种情况就过去了,医生只怕出现坏疽。但是这种危险也减少了。在他们到雅罗斯拉夫时,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一切关于化脓之类的事情),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烧热出现了。医生说,这种烧热不那么危险。
“但是两天前,”娜塔莎说,“这种情况突然出现了……”她含着泪,“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但您可以看到,他成了什么样子了。”
“他虚弱了吗?消瘦了吗?”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虚弱,而是更糟。您会看到的。唉,玛丽,他这个人太好了,他好不了了,他好不了了,因为……”
15
当娜塔莎以习惯的动作打开门,让公爵小姐走在她前面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她喉咙里怪难受,几乎要号啕大哭起来。虽然她已经作了准备,努力使自己镇静,但她知道,看见他不可能不淌眼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了娜塔莎说的他在两天前出现了这种情况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忽然虚脱了,而他的虚脱与她的感伤便是死亡的征兆。当她走到门口时,她已经想象到了她在童年时代所熟知的安德柔沙的那张面孔,他那张亲切、温和、富于同情的面孔,这是她后来很少看到的,因此总是那么强有力地感动她的。她知道,他要向她说出低声的亲切的话,像她父亲临死之前向她所说的一样,她知道这是她忍受不住的,她要在他面前哭泣的。但迟早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于是她走进房去了。在她用近视的眼睛越来越清楚地辨别着他的形体,寻找着他的容貌时,她的呜咽在喉咙里快要爆发了,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脸,并且和他的目光交遇了。
他躺在长沙发上,四周放着枕头,穿着松鼠皮的长衣。他消瘦、苍白。他的一只瘦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握着一块手帕,另一只手的指头轻轻地摩着留着的细胡须。他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他的脸,碰到了他的目光,便立刻放慢了她的快步,并且觉得,她的眼泪忽然干了,哭泣也停止了。她看见了他的面部和目光的表情,便忽然畏怯起来,并且觉得自己是不对的。
“但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呢?”她内心里自问着。
“那就是,你活着,并且想到生活,而我……”他的冷静而严厉的目光回答。
当他慢慢地看了看妹妹和娜塔莎的时候,在他不是向外看而是向内看的深邃的目光里,几乎含着敌意。
他和妹妹接吻,照他们的习惯,手握着手。
“好吗?玛丽,你怎么到这里的?”他用那种像他的目光一样平静的冷淡的声音说。即使他喊出失望的叫声,那叫声也没有他的话声这样地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可怕。
“你把尼考卢施卡带来了吗?”他用同样平静的慢慢的声音说,并且显然努力地在作回忆。
“你身体现在怎样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自己也诧异着她所说的话。
“这个,亲爱的,应该问医生。”他说,显然又在努力,要显得亲切,他只用嘴唇说。(显然是,他全然没有想到他所说的。)
“Merci,chère amie,d'être venue,(谢谢你来了,我亲爱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紧握着他的手。由于她的紧握,他几乎察觉不出地皱了一下眉。他沉默着,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她明白了他在两天前所发生的情形。在他的言语中,在他的语调中,特别是在这个目光中——在冷淡的几乎是敌意的目光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对于活人是很可怕的心情——和世间一切的疏远。他显然是在费力地了解一切活的东西;但同时,又令人觉得,他不了解活的东西,这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了解力,而是因为他了解了别的东西,那东西是活人不了解并且不能了解的,那东西吸引了他整个的注意。
“啊,运命把我们合在一起,多么奇怪呵!”他打破沉默,指着娜塔莎说,“她一直在看护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却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他,敏感的、温柔的安德来公爵,他怎么能够在他所爱的,并且爱他的女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假使他想活着,他就不能用那样冷淡的痛心的语气说这话。假使他不知道他要死,那么,他怎么能够不可怜她,他怎么能够在她面前说这话!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他觉得一切都无关重要,而一切都无关重要,是因为别的更重要的东西向他展现了。
谈话是冷淡的,不连贯的,时时中断的。
“玛丽是经过锐阿桑来的。”娜塔莎说。
安德来公爵没有注意到她叫他的妹妹玛丽。而娜塔莎自己,是在他面前这样叫了她以后才注意到的。
“是吗?”他说。
“她听说,莫斯科全烧了,全烧了,好像……”
娜塔莎停住了:不能再说了。他显然是努力想听,却不能够。
“是的,据说烧了,”他说,“这很可惜。”他向前面直视着,用手指漫不经心地理着胡子。
“你遇到尼考拉伯爵了吗,玛丽?”安德来公爵忽然说,显然希望向她们说点高兴的话,“他写信来说,他很欢喜你,”他简单地镇静地继续说,显然不能了解他话里的对于活人的复杂的意义,“假使你也欢喜他,那是很好的……你们结婚。”他稍微更快地加上这一句,似乎因为寻觅了很久终于找出的话而高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这些话,除了证明他现在距离一切活的东西是多么遥远而外,对于她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为什么说到我呢!”她镇静地说,然后看了看娜塔莎。
娜塔莎感觉到她的目光,却没有望她。大家又沉默着。
“安德来,你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想要看见尼考卢施卡吗?他总是提到你。”
安德来公爵第一次几乎察觉不出地微笑了一下,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是那么熟悉他的面部表情,她恐怖地明白了这个笑容所表示的不是高兴,不是对于儿子的深情,而是暗自的温顺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用她认为是最后的方法来鼓起他的精神。
“是的。我很高兴看见尼考卢施卡。他好吗?”
尼考卢施卡被人带到安德来公爵面前来了,他惊惶地望着父亲,却没有哭,因为没有别人哭;安德来公爵吻吻他,显然不知道要向他说什么。
尼考卢施卡被带走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面前,吻了他,她再也忍不住了,哭起来了。
他注意地望着她。
“你为了尼考卢施卡吗?”他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同意地点了点头。
“玛丽,你知道福音……”但他忽然不作声了。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不该在这里哭的。”他用同样冷淡的目光望着她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哭的时候,他知道,她哭的是尼考卢施卡要成为无父的孤儿。他作了很大的努力,力求返回到生命中来,并且采取他们的看法。
“是的,他们一定觉得这是很可怜的!”他想,“但这是多么简单啊!”
“天鸟不耕耘、不收获,但你的父养活他们,”他自语着,并且想要向公爵小姐说出同样的话,“但是不行,他们要按照各自的意思去了解的,他们不会了解的!他们所重视的这些感情,在我们看来是那么重要的这些想法——都是不必要的。而这是他们不能够了解的。我们是不能够彼此了解的!”于是他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