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直接参与那时俄国所发生的事件的人,越不明白它的意义。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各省,太太们和穿了民团制服的绅士们,哀哭俄国和古都,说到自我牺牲,等等;但是在退离了莫斯科的军队中,几乎没有人说到、没有人想到莫斯科,并且看着城中的火焰,没有人发誓要向法国人复仇,却想到下一季的饷,想到下一个休息站,想到随军女商人马特绕施卡和类似的事。
尼考拉·罗斯托夫没有任何自我牺牲的目的,而是因为战事发生时他在服役,偶然地参加了直接的长时期的保卫祖国的战争,因此他对于那时在俄国所发生的事没有感到失望,没有作忧郁的推论。假使有人问他,他对于俄国当时的境况是什么想法,他便要说,那是用不着他想的,说这是库图索夫和别人的事情,而他听说,团要补充,并且仗一定还要打很久,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不难在两年之内升做团长。
因为他对于问题是这样的看法,所以在他听到派他出差到福罗涅示去为本师办理补充马匹的消息时,他不但没有惋惜不能参与最近的战斗,而且感到极大的高兴,这一点他并不隐瞒,他的同事们也都知道得很清楚。
在保罗既诺会战的前几天,尼考拉收到了钱和公文,先派了几名骠骑兵在前面走,他自己乘驿马到福罗涅示去了。
只有具备这种经验的人——就是一连几个月在战争和战斗生活的气氛中过日子的人——才能够了解尼考拉离开了有军队征发粮秣、有军需车辆和医院的地方的时候所感到的那种欢喜;在他看不见士兵、车辆、扎营的污秽的痕迹,而看见有农夫农妇的乡村、地主的庄园、牧牛的田野、驿站房屋和打盹的站长的时候,他感觉到那样的欢喜,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切。特别使他许久地惊讶和欢喜的,是年轻而健康的妇女,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身边会有十来个献殷勤的军官,她们因为过路的军官和她们说笑话而觉得高兴和荣幸。
尼考拉,怀着最快乐的心情,在夜间到了福罗涅示的客店,要了他在军中久未享受的一切,第二天,仔细而又仔细地刮了胡子,穿上了好久不穿的全副军装,去见地方官。
民团的司令官是一个非军人出身的将军,是一个老人,他显然对于他的军职和阶级感到乐趣。他粗莽地(他以为这是军人的特色)接待尼考拉,并且妄自尊大地问他的话,好像他有权利这么做,又好像是在评论一般的局势,赞同着,反对着。尼考拉是那么愉快,因而这只使他觉得有趣。
他从民团司令官那里去见省长。省长是一个矮小的活泼的人,极其和蔼、爽直。他向尼考拉指示了他可以购得马匹的养马场,他又向他介绍了一个城内的马贩,一个离城二十俚的地主,他们那里有最好的马,他还答应了尽力帮忙。
“您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的儿子吗?我的妻子和您的母亲很要好,我们每星期四招待客人;今天是星期四,请您到我这里来,不拘礼节。”省长送别时说。
尼考拉雇了一辆驿车,和他的曹长坐在一起,从省长那里,一直驶到二十俚外有养马场的地主那里去了。在他初到福罗涅示的时候,尼考拉觉得一切是愉快的轻松的,这是通常如此的,在一个人自己的心情很好的时候,事事都是如意的、顺利的。
尼考拉所访问的地主是一个单身的骑兵老军官、一个识马的人、一个猎人,有吸烟室、百年的香料白兰地酒、匈牙利陈酒和良马。
尼考拉只说了两句话,就用六千卢布买成了十七匹精选的雄马(他这么说)作为新马的标准马匹。罗斯托夫吃了饭并且多喝了一点匈牙利酒,和乡绅互相接吻,他已经同他以“你”相称了,他怀着最快乐的心情,顺着最坏的道路回去,不停地催着车夫,以便赶上省长家的晚会。
换好了衣服,用冷水淋了头,洒了香水,尼考拉·罗斯托夫便到省长的家里去了,虽然迟了一点,却有准备好了的话:“vaut mieux tard que jamais,(迟到比不到好。)”
这不是一个舞会,也没有说到要有跳舞;但是大家都知道,卡切芮娜·彼得罗芙娜要在大钢琴上弹奏华姿舞曲和苏格兰舞曲,要有跳舞,大家都这么打算,都像赴跳舞会那样地来赴会。
在一八一二年外省的生活是和寻常完全一样的,只有这点差别,就是:城市里较为热闹,因为从莫斯科搬来了许多富家;并且和那时俄国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样,可以看到某种特别的放荡不羁,生活上的无所顾忌,毫不在乎;此外,人们彼此之间所不可少的闲谈,从前是关于天气和共同相识的朋友,而现在却是关于莫斯科、军队和拿破仑了。
集合在省长家的团体是福罗涅示最上流的团体。
妇女们很多,有几个是尼考拉在莫斯科的熟人;但是男子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和受圣·乔治勋章的骑士、购马的骠骑兵军官,同时又是善良的有教养的罗斯托夫伯爵相比。在男子当中有一个意大利俘虏,他是法国军队里的军官,罗斯托夫觉得这个俘虏的在场,更加提高他的(俄国英雄的)重要性。这个人好像是战利品。尼考拉感觉到这一点,并且觉得大家也是这样地看待这个意大利人,于是尼考拉尊严地、有节制地对这个军官表示亲切。
尼考拉穿了骠骑兵制服一走进来,大家便围绕着他;他的周身发出香气和酒味,他自己说并且好几次听到别人也向他说这句话:“迟到比不到好。”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注视着,他立刻觉得,他变成了大家所喜爱的人,这是外省的最适合于他的,是他一向所乐意的一种身份,而此刻,在长时的艰苦生活之后,这是使他感到满足令他陶醉的一种身份。不但在驿站上,在旅店中,在地主的吸烟室里,女仆们因为受他的注意而觉得荣幸;而且在这里,在省长的晚会里(尼考拉觉得),有无数的年轻妇人和美丽姑娘不耐烦地期待着他去注意她们。妇人和姑娘向他献媚,老人们甚至在第一天就忙着要使这个青年浪子骠骑军官结婚成家。在这些人当中,有省长的妻子本人,她把尼考拉当作她的近亲,称他“尼考拉”和“你”。
卡切芮娜·彼得罗芙娜,果真开始弹奏华姿舞曲和苏格兰舞曲,并且跳舞开始了,在跳舞时,尼考拉由于他的灵巧更加迷惑了省会人士。他甚至以他的特别随便的跳舞姿势使大家吃惊。尼考拉自己有点儿诧异那天晚上自己的跳舞姿势。他从来没有这样地在莫斯科跳舞过,甚至认为这种太随便的跳舞姿势是不好的,mauvais genre(是坏姿势);但是在这里,他觉得必须用什么非常的东西来惊动大家,这种东西,他们一定认为是都城里所通行而是外省还不知道的。
在整个的晚会中,尼考拉最注意一个蓝眼的、肥胖的、好看的、矮小的金发女子,她是一个省官的妻子。尼考拉怀着欢乐的年轻人们的单纯信念,以为别人的妻子是为他们创造的,他没有离开这个太太,并且亲密地、有点儿阴谋地对待她的丈夫,好像虽然他们不说,却知道他们,即是尼考拉和这个丈夫的妻子,会相处得异常之好的。丈夫却似乎并不抱着这种信念,并且力求显得愁眉苦脸地对待罗斯托夫。但是尼考拉的善良的单纯的心情是那样地没有限制,以致有时这个丈夫也不觉地顺从了尼考拉的快乐心情。但是在晚会将毕时,妻子的面孔变得愈红润愈生动,丈夫的脸变得愈忧郁愈死板,好像两人活泼的分量始终一样,妻子方面的活泼增加,丈夫方面的便减少了。
5
尼考拉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在扶手椅上把身子微微向前探着,向金发女子逼近地俯着头,向她说着神话般的赞辞。
尼考拉得意扬扬地变动着穿紧马裤的腿子的位置,身上发出香气,赞叹着他的女伴、他自己和穿紧靴的小腿的优美线条;他向金发女子说,他想要在福罗涅示这地方诱拐一个太太。
“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迷人的、神圣的女子。她的眼睛,”尼考拉看了看他的女交谈者,“是蓝的,她的嘴是珊瑚的、象牙的,”他瞥了瞥她的肩膀,“身材好像狄安娜……”
丈夫走到他们面前,闷闷地问妻子在说什么。
“啊!尼基他·依发内支。”尼考拉恭敬地立起来说。并且好像希望尼基他·依发内支参加他的笑话,他开始说出他要诱拐一个金发美女的计划。
丈夫愁闷地微笑着,妻子愉快地微笑着。良善的省长夫人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气走到他们面前。
“安娜·依格娜姬芙娜想见一见你,尼考拉。”她说,用那样的声音说出“安娜·依格娜姬芙娜”,使罗斯托夫立刻明白安娜·依格娜姬芙娜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太太。“我们去吧,尼考拉。你让我这样称呼你吗?”
“是的,ma tante(我的姑妈),这个人是谁?”
“安娜·依格娜姬芙娜·马尔文采娃,她听到她的侄女说你救了她……你猜想得到吗?……”
“我救了很多的女子!”尼考拉说。
“是她的侄女,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小姐。她跟姨妈住在福罗涅示。喔唷,你的脸多么红呀,怎么?……”
“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得了,ma tante,(姑妈。)”
“那么,好吧,好吧,啊!你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省长夫人把他带到一个高大的、很胖的、戴蓝色小帽的老妇人面前,她刚和城内的一些最显要的人玩过了牌戏。她是马尔文采娃,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姨妈,一个有钱无子的寡妇,一向住在福罗涅示。罗斯托夫走到她身边时,她站着在算牌账。她严厉地庄重地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谴责那个赢了她的钱的将军。
“我很高兴,我的亲爱的,”她向他伸着手说,“请到我家来吧。”
这个显要的老妇人,说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亡父(显然马尔文采娃不喜欢他),又问到尼考拉所知道的安德来公爵的情形(他显然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喜),重复邀请了他到她的家里去,便让他走开了。
尼考拉答应了,在他向马尔文采娃告别时,他又脸红了。在提及玛丽亚公爵小姐时,罗斯托夫体验到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羞怯甚至恐怖的心情。
罗斯托夫离开了马尔文采娃,想要再去跳舞,但是矮小的省长夫人把她的胖手放在尼考拉的袖子上,说她需要和他说几句话,把他带到起居室,起居室里的人立刻走出去了,免得妨碍省长夫人。
“你知道,我的好孩子,”省长夫人的善良的小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说,“瞧吧,这里有你的好亲事;要我替你做媒吗?”
“谁,ma tante(姑妈)?”尼考拉问。
“我替你和一个公爵小姐做媒,卡切芮娜·彼得罗芙娜说到莉莉,但我说不是——公爵小姐。愿不愿?我相信你的妈妈要感谢我的。的确,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好极了!她一点也不丑。”
“一点也不!”尼考拉说,好像是见怪,“姑妈,我像一个军人所应当做的那样,我不强求任何人,也不拒绝任何事情。”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他所要说的话,便说出来了。
“那么你记着,这不是说笑话。”
“怎么会是笑话!”
“是的,是的,”省长夫人说,好像是向她自己在说,“可是,mon cher,entre autres,vous êtes trop assidu auprès de l'autre,la blonde,(我的好孩子,我顺便说一声。你对那一个,对那个金发美女,太殷勤了。)她的丈夫的确有点可怜……”
“啊,不然,我和他是好朋友。”尼考拉爽直地说:他没有想到,对于他是那么愉快的消遣,对于别人会许是不愉快的。
“我向省长夫人说了多么蠢的话哦!”在晚餐的时候,尼考拉忽然想起来了,“她真要着手做媒了,可是索尼亚呢?……”
当他和省长夫人告别时,她微笑着又向他说,“那么你记着。”这时候,他把她拉到旁边说:“但是有一点,我向您说实话,姑妈……”
“什么!什么,我的亲爱的,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尼考拉忽然觉得他希望而且必须向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妇人说出自己的全盘心事(这种心事是他不肯向母亲、妹妹和友人说的)。后来,想起了这个无缘无故的,不可了解的,但是对于他有很重要的后果的道出心事的冲动,尼考拉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人们总是觉得如此),这是愚蠢的一时之念;然而这个道出心事的冲动,以及其他微小的事件,对于他,对于他的家庭,有很重要的后果。
“是这么回事,姑妈。妈妈好久就想要我娶富家女子,但是为金钱而结婚这个想法是我所反对的。”
“哦,是的,我明白了。”省长夫人说。
“但是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小姐,又当别论。第一,我向您说实话,我很欢喜她,我很爱慕她,当我在那种情形之下,那么奇怪地遇见她以后,我常常想起:这是命运。特别是,您想想看,妈妈好久便想到这一点,但我从前没有机会遇见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有遇见的机会。在我的妹妹娜塔莎和她的哥哥订婚的时候,当然我那时候不能够想到要娶她。好像是,我一定要正在娜塔莎解除婚约之后遇见她,那么后来的一切……就是这样。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也决不向人说。只向您说。”
省长夫人感激地捏了捏他的臂肘。
“您知道我的表妹索斐吗?我爱她,我答应了娶她,我要娶她……因此您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尼考拉吞吞吐吐地脸红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