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的,我是在做梦,”彼恰向前倾了一下,对自己说,“我听到了这乐曲。也许这是我自己的音乐。好吧,再奏吧。奏吧,我的音乐!哦!……”
他闭上了眼睛。乐声从各方面,好像是从远处飘来,出现了既有协奏、又有独奏、又有合奏的乐曲声,然后又合奏起同样庄严悦耳的圣歌。“啊,这多么美妙!正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彼恰对自己说。他试图指挥这个大乐队。
“啊,轻一点,轻一点,现在停下吧。”于是音乐声听了他的话,“好吧,现在高一点,活泼一点,还要活泼一点。”于是从不可知的远处传来了加强的庄严的乐声,“哦,歌声,合起来吧!”彼恰下了命令。
起初,从远处传来了男子的嗓音,然后是女子的嗓音。嗓音提高了,有节奏的非常庄严的调子提高了。彼恰又惊又喜地注意听着非常悦耳的调子。
歌声和庄严胜利的进行曲合在一起了,水珠在滴,磨刀声响着,霍,霍,霍……马又在互相撞挤、在嘶鸣了,但是没有扰乱合唱的歌声,却合在一起了。
彼恰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长时间:他一直感到快乐,一直对自己的快乐觉得惊奇,可惜没有人和他共享其乐。他被利哈巧夫温和的声音唤醒了。
“磨好了,大人,你可以一刀把法国兵劈成两半。”
彼恰醒了。
“天要亮了,好啊,天真要亮了!”他叫喊着。
先前看不见的马,现在可以从头到尾看得见了,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见晨曦了。彼恰振作了精神,跳了起来,从荷包中取出一个银卢布给了利哈巧夫,然后挥了一下刀,试了试,便插入了刀鞘。哥萨克兵在解马,在紧马肚带。
“司令来了。”利哈巧夫说。
皆尼索夫从哨房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彼恰,要他去作准备。
11
他们在天色朦胧中迅速找到了他们的马,紧了马肚带,便分成了几个小队。皆尼索夫站在哨房旁边下了最后的命令。步兵的几百只脚在泥泞的道上走着,顺着大道向前走,不久就消失在弥漫着晨雾的树林里了。哥萨克兵上尉向哥萨克兵下了一个命令。彼恰牵着缰绳,着急地等待着上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过的脸,尤其是眼睛,像火在燃烧,一阵凉气掠过了他的背,使全身发出了一阵迅速的、有节奏的颤抖。
“哎,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吗?”皆尼索夫说,“把马牵来。”
马牵来了。皆尼索夫因为马肚带太松而向哥萨克兵发火,责骂后便上了马。彼恰蹬上了脚镫,马习惯地好像要咬他的腿,但彼恰没有感觉到自己的重量,迅速地跨上了马鞍,一面回顾着后边在黑暗中走动的骠骑兵,一面向皆尼索夫那里走去。
“发西利·德米特锐支,您给我一点任务吧!请……看在上帝面上……”他说。
皆尼索夫似乎忘记了彼恰。他回头看了看他。
“我要求你一点,”他严厉地说,“听我的话,不要乱跑。”
一路上皆尼索夫没有同彼恰再说话,沉默地走着。到林边的时候,田野上已经看得出天亮了。皆尼索夫和哥萨克兵上尉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于是哥萨克兵从彼恰和皆尼索夫身边走了过去。当他们都走过去了,皆尼索夫便刺动他的马,向山下走去。马的臀部蹲着,滑溜着,驮着骑马的人朝山坳里走去。彼恰和皆尼索夫并排走着。他全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天渐渐亮了,但雾气还遮蔽着远处的景物。下了山,回头看了一下,皆尼索夫向身边的哥萨克兵点了点头。
“发信号!”他说。
哥萨克兵举手开了一枪。于是顷刻之间,便听到了向前奔腾的马蹄声、四面八方的叫喊声和更多的枪声。
在马蹄声和叫喊声出现的顷刻之间,彼恰对他的马抽了一鞭,松开了缰绳,不听向他叫喊的皆尼索夫的话向前直冲。彼恰似乎觉得,在发出枪声的时候,天色忽然像正午一样完全明亮了。他朝桥上跑去。哥萨克兵在前面的路上奔跑着。他在桥上撞上了一个掉队的哥萨克兵,然而他继续向前奔跑。前面有些人——大概是法兵——从大道的右边向大道的左边跑去。有一个跌倒在彼恰马蹄旁的污泥里。
哥萨克兵聚集在一座小屋子的旁边不知在做什么。人群中发出可怕的叫声。彼恰骑马跑到人群那里,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下颌打颤的法国人抓住向他刺去的矛枪杆。
“乌拉……弟兄们……我们的……”彼恰叫喊着,放纵了兴奋的马,让它顺着乡村的街道向前奔驰。
前面传来了枪声。哥萨克兵、骠骑兵和从大道两边跑来的衣衫褴褛的俄国俘虏,都大声地、纷乱地叫喊着什么。一个勇敢的、没戴帽子、红着脸皱起眉、穿蓝色军大衣的法国人用刺刀在抵抗骠骑兵。彼恰跑到时,法国人已经倒下了。“又晚了!”这想法在彼恰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下,于是他向枪声密集的地方跑去。枪声是从他和道洛号夫昨夜所待过的那个地主家的院子里发出来的。法兵埋伏在灌木丛生的花园篱笆后边,向挤在门边的哥萨克兵开枪。彼恰到了门边,在硝烟中看见了道洛号夫脸色苍白发青地向兵士叫喊着。“包围!等候步兵!”在彼恰走到他那里时,他这么叫着。
“等候吗……乌拉……”彼恰叫喊着,片刻也不迟疑,便向发出枪声、硝烟最浓的地方跑去。
响起一排枪声,密集的子弹咝咝地飞过去,打中了什么。哥萨克兵和道洛号夫跟在彼恰的后面跑进了门。在弥漫的浓烟中,法兵有的扔掉武器,迎着哥萨克兵跑出灌木丛,有的向山下的池塘跑去。彼恰在马上顺着院子奔跑,他没有抓住缰绳,却奇怪地迅速地挥动着两只手,从马鞍上渐渐向一边倾倒过去。马跑到在晨光中将要燃尽的营火那里站住了,彼恰沉重地跌倒在湿地上。哥萨克兵看见他的手和脚迅速地颤抖着,然而他的头动也不动。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部。
一个法国上级军官从屋里走出来,在刀上扎了一块白手帕,宣布他们投降;道洛号夫下了马,朝着摊开双手、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的彼恰跟前走去。
“完了。”他皱了皱眉头说,然后走到大门口去迎接骑马向他走来的皆尼索夫。
“打死了吗?”皆尼索夫叫喊着,远远地看见了彼恰的为他所熟悉的、无疑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
“完了。”道洛号夫重复了一遍,似乎说了这话,便可以使他得到满足,然后他迅速地向急速赶到的哥萨克兵所包围的俘虏那里走去,他向皆尼索夫叫喊,“不要抓他们!”
皆尼索夫没有回答;他走到彼恰跟前下了马,用颤抖的手把彼恰沾上血和泥的、已经发白的脸转过来对着他自己。
“我喜欢吃甜食。顶好的葡萄干,您全拿去吧。”他想起了彼恰的话。哥萨克兵惊异地回头看着那发出狗吠般声音的地方,皆尼索夫带着这种声音迅速地转过身,走到篱笆那里,抓住了篱笆。
在皆尼索夫和道洛号夫所救下的俄国俘虏之中有彼挨尔·别素号夫。
12
关于有彼挨尔在内的那群俘虏,自从离开莫斯科以后,法国长官就一直没有发出过任何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这群俘虏不再和一同离开莫斯科的那些军队和辎重车在一起了。一半的车子装饼干,在行军的初期跟在他们后边,现在已经被哥萨克兵夺去了,另一半车子走在前面;走在前面的步骑兵已经连一个都没有了;他们全部不见了。起初走在前面的炮兵,现在变成了尤诺元帅的、由韦斯特腓利亚兵护送的庞大的辎重车队。在俘虏后边的是骑兵的辎重车队。
先前排成三个纵队的法军在离开维亚倚马之后,现在只剩下一团人仍向前走着。彼挨尔离开莫斯科后在第一个休息处看到的毫无秩序的情形,现在达到了顶点。
在他们所经过的大道两旁尽是死马;各部队掉队的、衣衫褴褛的兵士们不断地变换着队形,时而加入行进着的纵队,时而又掉队落下了。
在行军途中,发生过几次虚惊,押送兵举枪射击,拼命地逃跑,互相倾轧,但后来又集合起来,为了无故的惊恐而互相责骂。
骑兵军需车队,俘虏押送队,尤诺的行李车队——这三个一起行走的队列仍然组成一支单独的、完整的队伍,虽然三支队伍都在迅速地消失。
骑兵军需车队起初是一百二十辆,现在剩下不到六十辆了;其余的或者被夺去,或者被丢弃。尤诺的行李车队也有若干辆被丢弃或被夺去。有三辆行李车被大富军团的掉队的兵突袭抢去了。彼挨尔从德国人的谈话中听到,派给这个行李车队的卫兵比押送俘虏的还多,又听到他们有一个伙伴,一个德国兵被元帅亲自下令枪毙了,因为在这个兵士身上发现了一把元帅的银勺子。
三支队伍中瓦解最快的是俘虏的押送队。出莫斯科时有三百三十人,现在剩下不足一百人了。俘虏们比骑兵军需车队的马鞍和尤诺的行李更使押送兵感到累赘。马鞍和尤诺的勺子,他们知道也许有点用处,但是为什么要用忍饥挨饿的押送兵看守同样忍饥挨冻的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一路上大批死去,而掉队的便要被枪毙——这不但是不可理解的,而且是可恨的。押送兵好像怕他们在那种悲惨的情况下会屈服于对俘虏的同情,因而会使自己的情况更糟,于是他们特别愁眉苦脸、特别严厉地对待这些俘虏。
在道罗高部什,当押送兵把俘虏关在马厩里而去抢劫法军自己的仓库时,有几个被俘的兵士在墙角掘了个洞逃走了,但是被法兵抓回来就枪毙了。
先前离开莫斯科时所采用的俘虏军官和俘虏兵士分开走的办法,早已不用了;所有能走的都在一起走,而彼挨尔从第三站起又同卡拉他耶夫和那条紫灰色的、弯腿的、选择卡拉他耶夫为主人的狗合在一起走了。
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三天,卡拉他耶夫在莫斯科医院治疗过的那种热病又复发了。因为卡拉他耶夫身体渐渐虚弱,彼挨尔和他疏远了。可是自从卡拉他耶夫的身体开始虚弱那时起,彼挨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要到他那里去都觉得很费劲。当彼挨尔走到他那里,听到他通常在休息处躺下时发出的微弱的呻吟,闻到他身上发出的比以前更加强烈的气味时,便离开他更远,不想到他了。
在棚子里,在囚禁期间,彼挨尔不是用他的智慧,而是用他的整个身心和自己的生命知道了人是为幸福而创造的,幸福在于人的自身之内,在于满足人类的自然需要,他也知道所有的不幸不是由于衣食不足,而是由于享受过多;但是现在,在最近三周的行军中,他又知道了一个新的、与人安慰的真理——他知道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知道了世上没有一种环境人身在其中是幸福的、完全自由的;同样也没有一种环境人身在其中是完全不幸的、不自由的。他知道了痛苦是有限度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而这种限度是很接近的;他知道了有人为蔷薇花床里凋谢一片花瓣而痛苦,这人所受的痛苦,正和他现在睡在潮湿的光地上,觉得身上一边冰凉、一边暖和的痛苦一样。他知道了当他穿着很紧的舞鞋时所受的痛苦,正如他现在用光着的、有很多疮疤的脚走路(他的鞋子早已破烂了)的时候所受的痛苦一样。他知道,当他似乎觉得是凭自己个人的意志娶了妻子的时候,并不比现在被人关在马厩里过夜的时候更自由。在他后来称为痛苦的而当时几乎感觉不到的所有事情中,最痛苦的是他那光着的、擦伤的、结疤的脚。(马肉鲜美而富有营养,用来代替盐的火药的硝味甚至是令人舒服的,没有遇上大冷,白天在途中总是暖和的,夜晚有营火;咬他的虱子使他身子发热。)起初唯一痛苦的事——就是他的脚。
在第二天的行程之后,彼挨尔在营火边看了脚上的伤,觉得他的脚不能再走路了;但是当大家都站起时,他又跛着脚向前走去,后来,当他身上发热时,他走路便不觉得痛苦了,虽然在晚上他的脚看起来更加可怕了。但他不看自己的脚,却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彼挨尔直到此刻才认识了人类全部的生命力和人类所具有的分散注意的挽救力,它好像汽锅上的安全阀,在气压超过某一限度时,它就放掉多余的蒸气。
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枪毙掉队的俘虏的事,虽然他们当中有一百多人是这样死去的。他没有想到身体日益衰弱的卡拉他耶夫,显然他不久也要遭到同样的命运。彼挨尔对自己想得更少。他的境况愈困难,他的未来愈可怕,他所产生的那些愉快的、与人安慰的想法、回忆与想象和他所处的这种境况愈没有关系。
13
二十二日中午,彼挨尔沿着泥泞滑溜的山路向山下走着,不时地瞧瞧自己的脚和不平的山路。他有时看看四周熟识的人群,又看看自己的脚。人们的和自己的脚同样都是他所熟悉的。紫色的弯腿的灰毛愉快地在路边跑着,有时为了证明自己的灵活与满意,翘起一只后腿,用三只脚跳着走,然后又四脚着地,一面吠着一面向腐尸上的乌鸦冲去。灰毛比在莫斯科时更活泼、更有光泽了。四处都有各种动物的尸体——从人到马的、腐烂程度各不相同的尸体;走路的人使狼不敢接近尸体,因此灰毛可以尽量吃它所要吃的东西。
小雨从早晨下起,似乎随时都会停止,天空随时都会晴朗,但稍停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浸透了雨水的道路不能再吸收雨水了,雨水顺着车辙流着。
彼挨尔一面向两边注视着,一面向前走着,同时一二三地数着脚步,在屈指计数。他在心里面向雨说:下吧,下吧,再下大一点吧。
他觉得他什么也没想;但是在他的内心又深又远的地方却在想一件重要的与人安慰的事情。这件事是从他昨天和卡拉他耶夫的谈话中所得到的最微妙的精神上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