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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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彼挨尔问他,关于开拔的事听到了些什么,伍长说,几乎所有的军队都要开走了,说今天应该有关于俘虏的命令了。在彼挨尔所住的棚子里,有个兵,索考洛夫,病得要死,彼挨尔告诉伍长说,应该照料一下这个兵。伍长说彼挨尔可以放心,说既然有移动的和固定的病院,那么病人是会得到处理的,说大体上,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被当局预料到了。

“Et puis,m-r Kiril,vous n'avez qu'à dire un mot au ca-pitaine,vous savez,Oh c'est un……qui n'oublie jamais rien,Dites au capitaine quand il fera sa tournée,il fera tout pour vous(并且,基锐尔先生,你知道,你只要向上尉说一句就行了。啊,他是一个……从不忘事的人。在上尉巡查的时候,你向上尉说;他会替你做任何事情的)……”

伍长所说的上尉,常和彼挨尔作长时间的谈话,并且时常对他表示各种厚意。

“Vois-tu,St,Thomas,qu'il me disait l'autre jour: Kiril c'est un homme qui a de l'instruction,qui parle fran?ais; c'est un seigneur russe,qui a eu des malheurs,mais c'est un homme,Et il s'yentend le……S'il demande quelque chose,qu'il me dise,il n'y a pas de refus,Quand on a fait ses études,voyez vous,on aime l'instruction et les gens comme il faut,C'est pour vous que je dis celà,M,Kiril,Dans l'affaire de l'autre jour si ce n'était grace à vous,?a aurait fini mal,(有一天他向我说:‘圣·托马斯,你知道,基锐尔,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说法语;他是一个俄国贵族,他发生了不幸的事,但他是一个好人,他明白事理……假使他需要什么,他向我请求,不会受到拒绝的。当我们有了学问的时候,你知道,我们便欢喜教育,欢喜有教养的人。’这话是我因为你才说的,基锐尔先生。那天的事情,假若不是你,结果是要很坏的。)”

伍长又说了一会儿,便走了。(伍长所提到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俘虏和法兵打架,彼挨尔劝息了他的同伴们。)有几个俘虏听到彼挨尔和伍长的谈话,立刻来问,伍长说了什么。在彼挨尔向同伴们说到伍长所说的开拔的话的时候,有一个又瘦又黄的、衣衫褴褛的法国兵走到棚子门口。他迅速地羞怯地把手指举到额头作了敬礼,向彼挨尔说话,问他,有一个替他缝衬衫的兵士卜拉托示在不在这个棚子里。

在一星期之前,法兵得到了靴皮和麻布,发给了俄国俘虏们替他们做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亲爱的!”卡拉他耶夫,带着折叠整齐的衬衫走了出来。

卡拉他耶夫因为天气暖,为了工作的方便,只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土的破衬衫。他的头发上,像工人们所做的那样,扎了一条菩提树皮纤维的带子,他的圆脸显得更圆更好看了。

“约期不误和干活——是亲兄弟。我说星期五,果然做好了。”卜拉东说,微笑着打开他所做的衬衫。

法兵不安地回顾了一下,似乎克制了他的怀疑,迅速地脱下军衣,穿上衬衫。在法兵的军衣里边没有衬衣,在光光的又黄又瘦的身躯上,穿了一件长长的、有油迹的、印花的绸背心。法兵显然是怕看他的俘虏们笑他,匆忙地把头套进衬衫里。俘虏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你看,正合身。”卜拉东一面说,一面扯正着衬衫。

法兵把他的头和手从衬衫里穿过来以后,没有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衬衫,注视着衬衫的缝。

“啊,亲爱的,这不是裁缝铺,我没有合适的家伙,古话说:没有家伙,一个虱子也弄不死。”卜拉东说,脸上堆满笑容,显然是为他的手艺而高兴着。

“C'est bien,c'est bien,merci,mais vous devez avoir de la toile de reste.

(好,好,谢谢,但麻布应该还有剩。)”法兵说。

“你要贴身穿,就更合身了。”卡拉他耶夫说,依旧高兴着自己的制品,“这样就好看,就舒服了……”

“Merci,merci,mon vieux,le reste……(谢谢,谢谢,好朋友,剩的料……)”法兵又微笑着说,摸出一张钞票给卡拉他耶夫,“Mais le reste(但是剩料呢)……”

彼挨尔看到卜拉东并不想要明白法兵所说的话,便望着他们,没有参与。卡拉他耶夫谢了他,仍旧赞赏着自己的工作。法兵坚持索取剩料,请求彼挨尔翻译他的话。

“他要剩料做什么?”卡拉他耶夫说,“它正好做我们的裹腿布。好,上帝保佑他。”

于是卡拉他耶夫带着顿然改变的、忧愁的面色,从胸口取出一束碎布,递给法兵,没有望他。“哎呀呀!”卡拉他耶夫低声说,便走回去了。

法兵看了看麻布,想了一下,疑问地瞥了瞥彼挨尔,似乎彼挨尔的目光向他说了什么。

“Platoche,dites donc,Platoche,(卜拉托示,那么,卜拉托示,)”法兵忽然红了脸,用尖锐的声音叫着,“Gardez pour vous,(你收下吧。)”他说,把布片给了他,便转身走了。

“你看吧,”卡拉他耶夫摇着头说,“有人说,他们不是基督徒,但是他们也有良心。所以老年人们说:淌汗的手是慷慨的,干手是吝啬的!他自己光身子,却把这个给了我。”卡拉他耶夫沉思地微笑着,然后望着布片,沉默了一会,“亲爱的,这可以做顶好的裹腿布。”他说了之后,便回到棚子里去了。

12

彼挨尔被俘以来,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议把他从兵士木棚里调到官长木棚里去,他却仍然留在他第一天所住的那个棚子里。

在被烧毁被破坏的莫斯科,彼挨尔几乎经历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度的艰苦;但是由于他的直到那时他自己还没有感觉到的强壮体质和健康,特别是由于这些艰苦是不知不觉地到来,因而不能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但轻易地而且快乐地忍受了他的境遇。正在这个时候,他获得了他从前求之不得的宁静与自足。他早就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方面寻找这种宁静,这种内心的和谐。在保罗既诺会战中的兵士们的这种和谐曾经那样地使他惊异。他在慈善事业中,在共济会中,在社交生活的消遣中,在饮酒中,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事业中,在对娜塔莎的热烈的爱情中,寻找过这种宁静与和谐;他曾用他的理性去寻找过这种宁静与和谐,但这一切的寻找与尝试都失败了。他没有想到,他只从对死亡的恐怖中,从艰苦中,从他在卡拉他耶夫身上所理解的事物中,获得了这种宁静与内心的和谐。

他在行刑时所经历的那段可怕的时间,似乎从他的想象与回忆中,永久洗去了那些从前他觉得是重要的、使人不安的想法与情绪。他既没有想到俄国、战争、政治,也没有想到拿破仑。他显然觉得,这一切与他无关,他没有判断这一切的使命,因此不能判断这一切。“俄罗斯和夏天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他重复卡拉他耶夫的话,这些话使他得到异常的安慰。他现在觉得,他行刺拿破仑的意图,关于神秘数目和启示录中野兽的计算,都是莫明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气愤,关于名誉遭受玷污的担心,现在他觉得,不但无关紧要,而且是有趣的。这个女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过着她所满意的生活,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俘虏的是别素号夫伯爵,这对别人,尤其是对于他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常常想起自己和安德来公爵的谈话,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但是对于安德来公爵的想法的理解稍有不同了。安德来公爵常想,并且常说,幸福只是消极的,但他是带着怨恨与讽刺的口气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表示了另一种意思——就是把对积极幸福的追求植入我们的心中,只是为了不使我们得到满足,而使我们痛苦。但是彼挨尔思想上没有任何保留地承认了这话的正确。不再有痛苦,能满足要求,以及因此而产生的选择职业——即生活方式——的自由,此刻在彼挨尔看来毫无疑问是人的最大幸福。在这里,直到此刻,彼挨尔才第一次充分重视想吃时有吃、想喝时有喝、想睡时有睡、冷时有温暖、想谈话和想听人说话时有人说的乐趣。好食物、清洁、自由,这些需要的满足,此刻,当他被剥夺了这一切的时候,在他看来是种完全的幸福;而职业的选择,即生活方式,此刻,当这种选择受到这么大限制的时候,在他看来是那么容易解决的问题,以致他忘记了生活的过于安逸,破坏了人类的要求得到满足时的幸福,而且正是职业选择的巨大自由,即他的教育、财富、社会地位在他生活中给予他这种自由,使职业选择的问题困难到无法解决的地步,并且破坏了取得职业的需要和可能。

彼挨尔现在的全部幻想,都集中在他将来获得自由的时候。然而,后来在他的一生当中,彼挨尔常常不胜欢喜地想起和谈到这一个月的囚徒生活和那些不复返的、强烈的、快乐的感觉,尤其是他在这个时候才体验到的那种完全的心神安宁和完全的内心自由。

当他第二天清早起来,从木棚里走到曙光里,起初看见了新贞女修道院的阴暗的圆顶和十字架,看见有尘土的草上的凝霜,看见麻雀山坡,看见沿着河岸蜿蜒伸展的、隐没在淡紫色远方的树林的时候,当他感觉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听到从莫斯科上空飞过原野的乌鸦的声音的时候,以及后来忽然东方发亮,当太阳从云里庄严地升起来,而圆顶、十字架、霜、远方、河流,一切都在欢乐的阳光下闪烁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新的、没有体验到的兴奋心情和生命力量。

这感觉在他整个囚禁期间,不但没有消失,而且相反,随着他处境的越益困难而增强。

这种对一切有所准备和精神戒备的心情,由于他进棚不久之后他的同伴们对他所表示的敬佩,在他心中更加强烈了。彼挨尔的语言知识,法国人对他的敬重,他的纯朴,他的有求必应(他一周有三卢布的军官津贴),他把钉子按入棚壁时对兵士们所显示的力气,以及他对同伴们所表现的文雅,他静坐沉思、无所事事而为他的同伴们所不理解的那种本领——这一切使兵士们把他看作一个相当神秘的上等人。在他从前生活过的社会里,他自己那些即使于他无害,也是于他有碍的特点——他的力气,他对安逸生活所显示的轻视态度,他的心不在焉和纯朴,就是这一切,在这里,在这些人当中,给了他一个几乎是英雄的地位。于是彼挨尔觉得,他们的这个看法使他负起了义务。

13

在十月六日和七日之间的夜里,法军开始撤退:炉灶和木棚拆毁了,车辆上都装了东西,军队和行李车全都开拔了。

早晨七点钟,作行军装束的法国护送队,戴着高顶帽,背着枪和背囊和大袋子,站在木棚的前面;法语的生动谈话,夹杂着咒骂,在各个队列里发出来。

木棚里大家都准备好了,穿了衣服,系了带子,穿了鞋子,只等候出发的命令。病号索考洛夫,苍白、消瘦,眼圈有大蓝晕,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穿衣服和鞋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因为脸瘦而显得突出的眼睛疑问地望着那些没有注意他的同伴们,大声地、有节奏地呻吟着。显然使他呻吟的,与其说是痛苦——他患赤痢——毋宁说是他对于单独留下的恐惧与悲哀。

彼挨尔穿着卡拉他耶夫替他用兽皮茶箱上的皮(这是法兵拿来补鞋跟的)做成的鞋,在腰上系着绳子,走到病人面前,在他身边蹲下来。

“啊,索考洛夫,他们并不全走!他们有一个医院在这里。也许你比我们都要好一些。”彼挨尔说。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兵士的呻吟声更高了。

“好,我马上再去问他们一声。”彼挨尔说,站起来,走到棚子门口。

彼挨尔走到门口时,昨天给他烟斗的那个伍长和两个兵正从外边走来。伍长和兵都作行军装束,背着背囊,戴着高顶帽,扣着颚带,这改变了他们的熟识的面孔。

伍长是奉长官的命令到这里来关门的。在释放之前,必须数一数俘虏们。

“Caporal,que fera-t-on du malade?……(伍长,这个病人怎样处理呢?……)”彼挨尔开口了。

但是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怀疑起来了,这人是他所熟识的伍长呢,还是别的不相识的人呢。伍长在这时候是那样地不像他寻常的样子了。此外,在彼挨尔说这话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两边的鼓声。伍长听了彼挨尔的话,皱了皱眉,然后说了无意义的咒骂,便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木棚子里面变昏暗了;鼓在两边尖锐地响着,压倒了病人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