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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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果然没有多久,这个法国人,一个黑眼的青年,腮上有一个黑痣,只穿着衬衫,从下层的窗口跳出来了,拍了拍彼挨尔的肩膀,同他跑到花园里去了。

“Dépêchez-vous,vous autres,(你们赶快,)”他向同伴们说,“commence a faire chaud.(火大起来了。)”

法国人跑到了屋后铺沙的小道上,拉了拉彼挨尔的手臂,向他指指一块铺沙的圆圆的地方。在花园坐凳的下面躺着一个三岁的穿淡红衣服的女孩。

“Vailà votre moutard.Ah,une petite,tant mieux,(你的小孩在这里。啊,是一个小女孩,好极了,)”法国兵说。“Au revoir,mon gros.Faut être humain.Nous sommes tous mor-tels,voyezvous,(再见,胖子。应该放人道一点。我们都是凡人,你知道,)”于是腮上有黑痣的法国兵回到他的同伴那里去了。

彼挨尔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跑到女孩的面前,想把她抱起来。这个患瘰疬的、象她母亲的、样子不好看的小女孩看见了生人,叫了起来,并且拔腿就跑。但是彼挨尔抓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她拚命地愤怒地嘶叫着,用她的小手推彼挨尔的手,并且用流涎的嘴咬他。彼挨尔感觉到类似他和讨厌的小兽接触时所感到的那种恐怖与厌恶。但是他克制了他自己,没有抛下这个小孩,并且带着她跑回到大屋子那里去了。但是循旧路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女仆阿尼斯卡已经不在那里了,于是彼挨尔带着怜悯与厌恶的情绪,尽可能温柔地把哭得很伤心的潮湿的女孩子搂在怀里,跑过花园,寻找别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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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挨尔带着那个女孩,跑着穿过许多院子和小街,回到厨子街头格路生斯基的花园。他起初认不出他动身去寻找女孩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被人群和从房屋里拖出的家具塞满了。除许多俄国人的家庭以及从火中抢救出来的物品以外,这里还有几个穿各种军服的法国兵。彼挨尔没有注意他们。他匆忙地寻找那个官吏的家庭,要把女孩交给她的母亲,再去救别人。彼挨尔觉得,他还得赶快去做许多别的事。彼挨尔因为热气与奔跑身上觉得发暖,这时更强烈地感觉到在他跑着去救女孩的时候所感到的那种年轻、振奋、果决的心情。女孩子现在安静了,两只小手抓住彼挨尔的车夫衣服,坐在他的手臂上,并且好象一只小野兽,向四周看着。彼挨尔偶尔看着她,并且微笑着。他觉得,他在这个恐惧的病态的小脸上看到了动人的天真的东西。

那个官吏不在原先的地方,他的妻子也不在那里了。彼挨尔快步地在人群中走着,注视着他所遇到的各种面孔。他不觉地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籍的或亚美尼亚籍的家庭,他们是:一个美丽的有东方脸型的、穿布面新羊皮袄和新靴子的很老的人,一个是有同样脸型的老妇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妇女。这个很年轻的妇女,在彼挨尔看来,是十全十美的东方美女,她有线条分明的弯弯的黑眉毛和异常温柔红润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美丽的长脸。她穿着华丽的绸外套,头上包着鲜明的淡蓝色头巾,在人群之中,在广场上散乱的家具之间,她好象是暖房里娇嫩的植物被抛弃在雪地上一样。她坐在老妇人背后附近的包袱上,她那不动的、又大又黑的、杏形的、有长睫毛的眼睛望着地上。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美丽,并且因此而恐惧。她的面孔引起彼挨尔的注意,他匆忙地顺着围墙行走时,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彼挨尔走到围墙边,仍然没有找到他所寻找的人,停了下来,向四周看着。

彼挨尔怀里抱着小孩,他的身体现在比先前更加令人注目了,在他身边聚集了几个俄国人,有男有女。

“丟了人吗,好先生?——您是绅士吗,是吗?谁的小孩?”他们问他。

彼挨尔回答说,这个小孩是一个穿黑外套的女人的,她是带着小孩们坐在这个地方的;他问谁认识她,她到哪里去了。

“一定是安斐罗夫家的人,”一个年老的教堂执事向一个麻脸的农妇说。“主发慈悲吧,主发慈悲吧,”他又用习惯的低音说。

“安斐罗夫家的人在哪里?”那个农妇说。“安斐罗夫家早上就走了。这不是玛丽亚·尼考叶芙娜的孩子,就是依发诺娃的孩子。”

“他说的是一个女人,玛丽亚·尼考叶芙娜太太,”一个家奴说。

“那么您认识她,一个长牙齿的瘦瘦的女人,”彼挨尔说。

“就是玛丽亚·尼考叶芙娜。这些狼来扑他们的时候,他们到花园里去了,”那个农妇指着法国兵说。

“啊,主发慈悲吧,”教堂执事又说。

“您到那里去吧,他们在那里。就是她。她伤心极了,哭了,”那个农妇又说。“就是她,从这里走。”

但是彼挨尔没有听农妇说话。他已经有好几秒钟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几步以外所发生的事。他望着亚美尼亚人的家庭和两个走到他们面前去的法国兵。一个是敏捷的矮小的人,穿着蓝色军大衣,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他头上戴一顶睡帽,脚赤着。另一个使彼挨尔特别吃惊,他是一个高高的驼背的金发的瘦子,他的动作迟缓,面部表情呆痴。这个人穿着绒布的女外套、蓝裤子、破了的大靴子。那个没有靴子、穿蓝色军大衣的矮小的法国兵,走到亚美尼亚人面前,说了什么,立刻抓住老人的腿,老人立刻就连忙开始脱他的靴子。另一个穿绒布女外套的,站在美丽的亚美尼亚的美女的面前,把手放在衣袋里,沉默地不动地望着她。

“接着,接着小孩,”彼挨尔断然地急忙地向农妇说,并且把小孩递给她。“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向农妇喊叫,把哭叫的女孩放在地上,又看了一下法国兵和亚美尼亚人的家庭。

老人已经赤脚坐着。矮小的法国兵取了他的第二只靴子,把两只靴子对拍着。老人呜咽着说了什么,但是彼挨尔只瞥了一瞥这件事,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穿绒布女外套的法国兵身上,那个兵这时缓缓地摆动着,走近年轻的妇女,从衣袋中把手拿出来,抓她的颈子。

美丽的亚美尼亚女子仍旧不动地坐着,长睫毛下垂着,似乎没有看见、也没有觉到法国兵对她的举动。

当彼挨尔跑过他和法兵之间那几步路的时候,那个穿绒布女外套的、高高的盗匪已经在扯亚美尼亚女子颈项上的项链了,这个年轻的妇女双手抱着颈子,尖声地叫着。

“Laissez cette femme!(放开这个妇女!)”彼挨尔激怒地嘶哑地吼着,抓住高高的驼背的兵士的肩膀,把他推开。

法国兵跌倒了,爬起来跑开了。但是他的同伴丟下了靴子,抽出了刀,威胁地走到彼挨尔的面前。

“Voyons,pas de betises!(呵,不要胡闹!)”他叫着。

彼挨尔在怒火的激动中,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并且他的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向赤脚的法国兵冲去,后者还不及抽出他的刀,他已经把他打倒,用拳头捶他了。四周的群众发出称赞的叫声,同时从街角上走出一队巡逻的法国矛枪骑兵。矛枪骑兵缓慢地走到彼挨尔和法国兵的面前,并且把他们包围起来。以后的事情彼挨尔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他打了人,他被人打,最后他觉得他的双手被绑了起来,一群法国兵站在他四周,搜他的衣服。

“Il a un porgnard,lieutenant,(他有一把刀,中尉,)”这是彼挨尔所了解的第一句话。

“Ah,une arme!(啊,一件武器!)”军官说后,又转向那个同彼挨尔一道被捕的赤脚的法国兵。

“C'est bon,vous direz tous cela au conseil de guerre,(很好,你把这一切报告军事法庭,)”军官说。然后又转过身来向着彼挨尔说,“Parlez-vous frangais,vous?(你说法语吗?)”

彼挨尔用充血的眼睛向四周环顾着,没有回答。大概他的面孔显得很可怕,因为军官低声地说了什么,又有了四个矛枪骑兵离开了队伍,站在彼挨尔的两旁。

“Parlez-vous francais?(你说法语吗?)”军官又问他,站得离他远远的。“Faites venir l'interprête.(叫翻译来。)”

从行列中走出一个穿俄国普通衣服的矮子。彼挨尔从他的衣服和言语上立刻认出他是一家莫斯科商店里的法国人。

“Il n'a pas l'air d'un homme du peuple,( 他不象普通人的神气,)”翻译看了看彼挨尔说。

军官说:“Oh Oh!ca m'a bien l'air d'un des incendi-aires.(啊,啊!他很象一个放火的人。)”又说,“Demandez luice qu'il est.(问他是谁。)”

“你是谁?”翻译问。“你一定要回答长官,”他说。

“Je ne vous dirai pas qui je suis votre pri-sonnier.Emmenez moi.(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带我走吧。)”彼挨尔忽然用法语说。

“啊,啊!”军官皱了皱眉说。“Marchons!(我们走!)”

人群聚集在矛枪骑兵的旁边。站得离彼挨尔最近的是那个麻脸农妇和女孩;在巡逻队移动时,她走上前。

“他们带你到哪里去,我的好先生?”她说。“假使这个女孩不是他们的,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我要怎办呢!”农妇说。

“Qu'ect ce qu'elle vette femme?(这个女人要干什么?)”军官问。

彼挨尔好象是喝醉了酒。他的兴奋心情因为看到他所救出来的女孩而加强了。

“Ce qu'elle dit?(她说什么?)”他低声地说。“Elle m'ap-porté ma fille que je viens de sauver des flammes,(她把我刚从火里救出来的,把我的女儿带来了,)”他说。“Adieu!(再会!)”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说出了这个无目的的谎话,迈着坚决而得意的步伐在法国人当中走着。

这个法国巡逻队是许多巡逻队当中的一个,他们被丢好柰派在莫斯科各街道中禁止抢劫,特别是要拘捕放火的人,据法军高级官员当天所表示的一般意见,他们是失火的原因。这个巡逻队,走了几条街,又捕了五个有嫌疑的俄国人——一个小商人,两个神学生,一个农民,一个家奴——和几个行劫的法国兵。但是在这些有嫌疑的人当中,彼挨尔似乎最有嫌疑。当他们被押到苏保夫斯基壁垒上充作拘留所的大房子里过夜的时候,彼挨尔单独地受到严厉的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