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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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Ncus y voilà,(问题就在这里了,)”拉斯托卜卿忽然皱了皱眉,打断彼挨尔的话,比先前更加高声地大叫着。“韦来夏根是卖国贼,是叛徒,他要受到应得的处罚,”拉斯托卜卿带着人们在想起遭受侮辱时的那种怒火说。“但是我找您来,不是要您讨论我的事情,而是要向您劝告,或者命令,假使您愿意的话。请您断绝您和克流恰罗夫这类人的关系,并且离开这里。不管是谁有荒谬的言行,我都要制止的。”大概他明白过来了,他是在申斥并无任何过失的别素号夫,于是,他和善地拉了彼挨尔的手,补充说:“Nous Sommes à la veille d'un desastre public,et jen'ai pas le temps de dire des gentillesses à tous ceux qui ontaffaireà moi.(我们是在大难的前夜,我没有工夫对那些和我商量公事的人说文雅的话。)我的头有时候发晕!Eh bien,moncher,qu'est-ce que vous fàites,vous personnellement?(那么,我的好朋友,你个人打算做什么呢?)”

“Mais rien,(并没有什么,)”彼挨尔回答,仍然没有抬起眼睛,没有改变他的沉思的表情。

伯爵皱了皱眉。

“Un conseil d'ami,mon cher.Décampezet au plut?t.c'esttout ce que je vous dis.A bon entendeur salut!(进一个友谊的劝告,我的好朋友。赶快走吧,这就是我要向你说的。会听话的人有福气!)再会,我的好朋友。啊,还有,”他在门口向他叫着,“伯爵夫人落到des saints pères de la Socéeté de Jésus(耶稣会神父们的)圈套里,是真的吗?”

彼挨尔没有回答,皱着眉头,从来沒有那样生气过,离开了拉斯托卜卿的房间。

他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这天晚上有八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看他。有某一委员会的秘书、他营里的上校、他的管家、管家和其他有所请求的人。他们都要和彼挨尔商量些要他解决的问题。彼挨尔什么也不明白,对这类事情也不感兴趣,对于所有的问题,他只因为要摆脱这些人才回答。最后,剩下他一个人,他拆开妻子的来信并看了起来。

“他们——炮台上的兵士们,安德来公爵被打死了……老人……单纯就是对于上帝的顺从。应当受苦一……切的意义……应该套上……妻子要去嫁人……应该忘记并且了解……”他走到床前,没有脱衣服,倒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管家来报告说,拉斯托卜卿伯爵特地派一个警官来打听,别素号夫伯爵已经走了还是正要走。

十来个身份不同的人要和彼挨尔商量事情,正在客厅里等候。彼挨尔连忙穿上衣服,没有去接见等候他的人,却朝后边的台阶走去,从那里出了门。

从那时起,直到莫斯科不再受到破坏为止,别素号夫家里的人尽管在努力寻找,却没有一个人再看见彼挨尔,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12

罗斯托夫一家直到九月一日,即敌人进入莫斯科城的前一天还留在城内。

在彼恰加入了奥保林斯基的哥萨克团,以及他到了这个团编队的地方别拉·策尔考夫以后,伯爵夫人感觉到害怕了。她的两个儿子都在打仗,两人都是从她的羽翼下逃出去的,今天或许明天,有一个人,也许两人一道,象她的某一个熟人的三个儿子那样被人杀死,这种想法在这个夏天第一次极其明确地出现在她头脑里。她试图把尼考拉叫回到她自己面前来,想要亲自到彼恰那里去,替他在彼得堡找一个职务,但这都是不可能的。彼恰是不能回来的,除非是同他的团一道回来,或者是调到另一个现役的团,那才可以回来一下。尼考拉在军中的某个地方,他在最近的一封信里详细地报告了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相遇,以后没有再给家里寄过信。伯爵夫人夜间睡不着觉,而且一睡着便梦见她那被杀死的儿子们。经过多次商量和谈话之后,伯爵终于想出使伯爵夫人安心的方法。他把彼恰从奥保林斯基的团调到别素号夫的团,后者在莫斯科附近编队。虽然彼恰还是在服兵役,但是由于这种调动,伯爵夫人却得到了安慰,她至少可以看见一个儿子仍在她的羽翼之下,于是她希望为她的彼恰作这样的安排:就是不再让他离开,总想把他调到他决不会参加会战的地方去服役。只有尼考拉一个人还在危险的地方时,伯爵夫人似乎觉得她爱长子超过了爱其他的儿女,她甚至为了这件事责怪她自己;但是现在,她的幼子,那个顽皮的、不用功读书的、在家里总是破坏东西的、人人讨厌的彼恰,那个塌鼻子的、有一双快乐的黑眼睛的、皮肤是娇嫩的、腮上有刚刚出现的毫毛的彼恰,到了那里,在那些成年的、可怕的、残忍的男子之间,在那些为了什么而作战并且对作战感到乐趣的男子之间——这时候,母亲觉得她最爱他,远远超过她爱其他的儿女了。所盼望的彼恰要回莫斯科的时期愈近,伯爵夫人愈是不安。她已经觉得,她决不会等到这个幸福的时候。不但是索尼亚的在场,而且心爱的娜塔莎的在场,甚至丈夫的在场,也会引起伯爵夫人发怒。她想,“我要他们有什么用,我什么人也不需要,只要彼恰!”

八月末,罗斯托夫家收到尼考拉的第二封信。他是从福罗涅示省写来的,他被派到那里去采购马匹。这封信并没有安慰伯爵夫人。她知道只有一个儿子脱离了危险,便更加挂念彼恰了。

虽然在八月二十日,几乎罗斯托夫家所有的朋友们都离开了莫斯科,虽然大家劝伯爵夫人赶快离开,但是她要等到她的宝贝,她的心爱的彼恰回来了,她才肯再听取离开的话。八月二十八日,彼恰到了家。母亲迎接儿子时的非常深切的慈爱,并没有使十六岁的军官感到高兴。虽然母亲不让他知道她自己的意向——现在不让他从她的羽翼下离开,彼恰却明白她的意思,并且本能地害怕同母亲在一起会变得心肠柔软,变得女人气十足(他自己这么想),他对待母亲很冷淡,逃避她,当他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只同娜塔莎在一起,对于她,他总是具有一种特别的几乎是爱恋的姐弟之情。

由于伯爵向来粗心大意,在八月二十八日还没有一点儿动身的准备,他们等待车辆从锐阿桑田庄及莫斯科乡下进城来运送全部的家具,车辆直到三十日才到。

从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全莫斯科都显出忙碌与骚动。每天从道罗高米洛夫门运进来成千的保罗既诺会战中的伤兵,散在莫斯科各处,成千的车辆,运送市民和财物,出别的城门。虽然有拉斯托卜卿的传单,或者与传单无关,或者正因为传单,最矛盾的最奇怪的消息仍然在城里传播着。有的说,禁止任何人离城;有的人恰好相反地说,教堂里所有的圣像都抬走了,大家都要被强迫送走;有的说,在保罗既诺会战以后又有了会战,法军大败;有的人恰好相反地说,全部的俄军被消灭了;有人说,莫斯科的民团,在神甫的率领之下,要开到三山去;有人偷偷说到禁止奥古斯丁离城,说到国贼被捕,说到农民作乱并抢劫离城的人,等等。但是这只是传说,而事实上那些离城的人和那些未离城的人(虽然决定放弃莫斯科的菲利会议还未举行),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却都觉得莫斯科是一定要放弃的,并且应该赶快自己逃走,救出自己的财物。大家觉得,一切都必定会忽然爆裂,发生变化,但到九月一日,什么都没有改变。好象一个犯人被押解去行刑,他知道他马上就要送命,却仍然环顾着他的四周,扶正他头上歪戴着的帽子;同样的,莫斯科不自觉地继续过着寻常的生活,虽然它知道它的灭亡的时间迫近了,那时候,人民所惯于顺从的生活条件都要破坏了。

在这三天之内,在莫斯科失陷前,罗斯托夫全家为了各种的事情忙碌着。家长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在城里不停地走动着,从各方面收集流言,在家里发出关于准备离城的一般轻率而急促的命令。

伯爵夫人照料着收拾东西,她对一切的事都不满意,跟随着不断地逃避她的彼恰,嫉妒他老是和娜塔莎在一起。只有索尼亚一个人在处理实际的事情:收拾东西。但是近来索尼亚总是特别地闷闷不乐和沉默寡言。尼考拉在他的信里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封信引起伯爵夫人当索尼亚的面发出高兴的议论,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尼考拉的相会是出于天意。

伯爵夫人说,“在保尔康斯基和娜塔莎订婚以后,我从来没有高兴过,但我总是希望,并且我预感到,尼考林卡要娶公爵小姐。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索尼亚觉得,这是真话,改善罗斯托夫家的境遇的唯一可能的办法,是娶富家小姐,而公爵小姐是很好的配偶。但是这件事使她觉得很痛苦。虽然是悲伤,或者也许正因为悲伤,她负起了指示收拾及包装物品的全部的困难的工作,她整天地忙着。伯爵和伯爵夫人需要吩咐什么事的时候,便来找她。反之,彼恰和娜塔莎不但不帮助父母,而且通常在家里使所有的人感到讨厌,妨碍所有的人。家里几乎成天听到他们的跑动、喊叫和无故的大笑声。他们发笑、高兴,完全不是因为有什么发笑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心里觉得高兴、快乐,因此不管有了什么事,都是他们高兴和发笑的原因。彼恰快乐,因为他离家时是个孩子,而回家时(大家都这么向他说)已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人了;他快乐,因为他是在家里,因为他是从别拉·策尔考夫回来的,在那里他最近没有机会参加会战,因为他来到了莫斯科,在这里几天之内,便要发生战事;而主要的,他快乐是因为娜塔莎快乐,而他总是受娜塔莎的心情的影响。娜塔莎快乐,因为她愁闷得太久了,现在没有东西使她想起她的愁闷的原因,并且因为她康复了。她快乐,还因为有人赞扬她(别人的赞扬好象车轮的滑润油,为了使她的机械完全自由地转动着,这是不可少的),彼恰赞扬她。主要的,他们快乐因为战争在莫斯科附近,因为要在城门口打仗,因为要发给武器,因为大家逃避,跑到别处去,总之,因为发生了非常的事件,这种事件是令人、特别是令年轻人感到兴奋的。

13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罗斯托夫家的一切都似乎是乱七八糟的。门都敞开着,家具都抬出去或者移动了,镜子和画像都取下来了。各房间里摆着箱子,散乱着草秸、包扎的纸和绳子。农民和家奴抬出家具,在镶木地板上踏着沉重的脚步。院里挤满了农民的车辆,有些已经装满了东西,绑了绳子,有些还是空的。

许多家奴和带车子来的农民互相呼叫着,他们的话声和脚步声在院里和屋里响着。伯爵一早就出去了。伯爵夫人因为这种忙乱和闹声感到头痛,躺在新的起居室里,头上扎了浸醋的绷带。彼恰不在家,他到朋友家去了,他打算和这个朋友从民团里调入作战的军队里去。索尼亚在大厅里照管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自己零乱的房间里地板上,坐在散乱的衣服、缎带和肩巾的当中,不动地望着地板,手里拿着一件旧舞衣(样子已经旧了),就是她第一次在彼得堡的跳舞会里所穿的那一件。

娜塔莎觉得惭愧,因为别人都是那么忙,她却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早晨她有好几次打算做点事情;但是她没有心做这种事情;她若是不拿出全副的精神,用出一切的力量,她便不能够并且不知道做任何事情。在包装瓷器时,她在索尼亚身边站了一会,想要帮忙,但是马上又抛弃了这个念头,到自己房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起初,她把衣服和缎带散给女仆们,觉得愉快,但是后来,要包装剩余的东西的时候,她又觉得没趣了。

“杜妮亚莎,你装一下,亲爱的!行吗?行吗?”

当杜妮亚莎高兴地答应了为她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娜塔莎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件旧舞衣,沉思着根本不是她现在应该想到的事情。隔壁女仆房间里女仆们的话声和她们走到后边台阶时的迅速脚步声,把娜塔莎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从窗口向外看。街上停了一长列的伤兵车。

女仆、听差、女管家、保姆、厨子、车夫、副车夫、厨役站在大门口看伤兵。娜塔莎在头发上披了一块白头巾,双手捏住头巾的两角,走到街上去了。从前的女管家,年老的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离开站在大门口的人群,走到一辆有席篷的车前,和躺在车上的一个年轻的面色苍白的军官谈话。娜塔莎向前走了几步,羞怯地站住,仍然捏着头巾,听着女管家说话。

“那么,您在莫斯科什么人都不认识吗?”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说。“您在房子里可以舒服一点……就是在我们家也行。东家要走了。”

“我不晓得答应不答应呢,”军官用他的微弱的声音说。“长官在那里……您去问一下,他指着一个肥胖的少校,少校随着街上车辆的行列向回走。

娜塔莎用她的惊惶的眼睛看了看受伤的军官的脸,立刻迎着少校走去。

“伤兵可以住在我们家吗?”她问。

少校微笑着,把手举到帽边敬礼。

“您说哪一个,小姐?”他眯着眼微笑着说。

娜塔莎镇静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虽然她还捏着头巾的一角,她的脸和整个的态度却是那么严肃,以致少校停住了微笑,想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有多大的可能性,然后肯定地回答了她。

“嗯,可以,当然可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