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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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许多人看到枢密官的轻蔑笑容和彼挨尔的随意谈吐,便离开了这个团体;只有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对彼挨尔的话感到满意,正如同他曾经对海军军官和枢密官的话,以及每次最后所听到的话感到满意那样。“我认为,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彼挨尔继续说,“我们应该问皇帝,极恭敬地请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有多少军队,我们的军队和部队处于何种状况,然后……”

但是彼挨尔还未说完这话,他们便忽然从三面向他攻击。攻击他最厉害的是他早已认识的、并且向来对他很好的波斯顿牌友斯切班·斯切班诺维支·阿德拉克生。斯切班·斯切班诺维支穿着制服,或者由于制服,或者由于别的原因,彼挨尔把他看成完全另外一个人。斯切班·斯切班诺维支的脸上忽然显出老年人的恼怒的神色,向彼挨尔大声说:

“第一,我告诉您,我们没有权利问皇帝这件事,第二,即使俄国贵族有这种权利,皇帝也不能回答我们。军队随敌人的运动而运动——军队的人员有增有减……”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阿德拉克生的话,此人中等身材,四十岁光景,彼挨尔从前在茨冈人那里见过他,并且知道他是一个蹩脚的打牌人,他也由于穿了制服而变了样,走到彼挨尔面前。

“是的,这不是讨论的时候,”这个贵族的声音说,“需要的是行动:战争发生在俄国。我们的敌人来毁灭俄国,糟蹋我们祖先的坟墓,抢走我们的妻室儿女。”这个贵族拍拍他的胸脯。“我们都起来,大家都预备为君父沙皇效劳!”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大叫着。人群里发出几声赞许的声音。“我们是俄国人,为了保卫信仰、皇位和祖国,我们不惜流血。假若我们是祖国的子孙,就不应该再说废话。我们要向欧洲表示,俄国是怎样起来保卫俄国的!”这个贵族叫喊着。

彼挨尔想要反驳,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他的话不如兴奋的贵族的话那样有人听,不管他的话想要说明的是什么问题。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在人群后边赞许着,有几个人在说话的人将要说完时很快地转过身对他说:

“对了!对了!正是这样!”

彼挨尔想要说,他并不是不愿牺牲金钱、农奴和他自己,但是应该了解情况,以便加以协助,但他不能够说。许多人同时叫着、说着,使得伊利亚·安德来伊支来不及向大家——点头。人群散开了又聚集起来,然后低声交谈着,向大厅里的大桌前移去。他们不但不让彼挨尔说,而且无理地打断他的话,推开他,避开他,好象避开共同的敌人一样。所以有这样的情形,不是因为大家不满意他话里的意思,他们在讲了许许多多的话以后已经忘记了他话里的意思——而是因为要人们热闹需要有具体的爱的对象和具体的恨的对象。彼挨尔则成了后者。许多人在兴奋的贵族之后发言,大家都用同样的语气说话。许多人说得动听而别出心裁。

俄罗斯导报的出版人格林卡,他们认出了他(人群中有人向他呼喊“作家,作家!”),他说地狱应该由地狱来打退,又说他看见一个小孩在雷电的闪光和霹雳声中微笑着,但是我们不要做这样的小孩。

“是的,是的,在霹雳声中!”后边行列里的声音赞同地重复着。

人群走到大桌跟前,桌边坐着一些穿制服、挂绶带、白发秃头的七十岁的老贵族,这些人彼挨尔差不多都见过,有的是在家和小丑玩耍时见到的,有的是在俱乐部打牌时见到的。人群不断地低语着,走到桌前。说话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有时两人一起说,他们被后边拥来的人群挤到椅子的高背跟前。站在后边的人发现说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便赶快补充。别的人在又热又挤的情形下绞尽脑汁,想找到一种意见,赶快说出来。彼挨尔所认识的老贵族们坐着,回头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们大部分人的表情只是表示着他们觉得很热。彼挨尔也觉得自己兴奋,并感受到大家想表示他们决不罢休的愿望,这感觉在他们的声音和面部表情上比在他们的言辞里表现得更多。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对的地方,也希望为自己辩护。

“我只是说,我们知道了需要什么,就更加便于做捐献工作了,”他说着,极力用叫声压倒别的声音。

一个最靠近他的老人回头看了看他,但是老人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桌子那边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是的,莫斯科要放弃了!莫斯科要做赎罪者了!”有一个人叫喊着。

另外一个人叫着:“他是人类的仇敌!”

“请您让我说……”

“阁下,您挤着我了!……”

23

这时候拉斯托卜卿伯爵穿着将军制服,挂着背带,下颏凸出,眼光敏锐,在让开路的一群贵族的前面快步地走了进来。

“皇帝陛下立刻驾到,”拉斯托卜卿说,“我刚从那里来。我以为,我们处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用不着多讨论。皇帝愿意召集我们和商人,”拉斯托卜卿说,指着商人们所在的那个大厅,“那里要捐献无数的金钱,而我们的任务是提供民团,我们不要吝惜自己……至少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坐在桌前的贵族们开始互相商谈着。所有的商谈都是声音极低的。先前的喧嚣过去后,现在可以听到一个一个的老人的声音,有的说“同意”,别的人为了显出差别,说“我也是这个意见”,等等,这些声音甚至显得有点悲哀了。

秘书奉命记录莫斯科贵族的决议,莫斯科的贵族和斯摩棱斯克的贵族一样,在每千名农奴中派出十个兵并捐献他们的全副服装。协商的贵族们站立起来,似乎轻松了,他们一边拖椅子,一边挽手交谈着,在大厅中走动着,伸动他们的腿。

“皇上!皇上!”忽然从各个大厅里传来了这个声音,于是全体向门口拥去。

皇帝从贵族行列当中的一条宽路走进大厅。所有的脸上都显出恭敬、惊惶、好奇的神色。彼挨尔站得很远,不能完全听清皇帝的话。他只从他所听到的话里,明白了皇帝说到俄国当前所处的危险和他对莫斯科贵族的希望。另外一个声音回答皇帝,报告刚刚通过的贵族的决议。

“诸位!”皇帝用颤抖的声音说。人群骚动了一下,又静穆了。彼挨尔清晰地听到皇帝的那么悦耳、那么富有人情味、那么受感动的声音,他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俄国贵族的忠心。在今天,它超过了我的希望。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我们要行动——时间是最宝贵的,……”

皇帝沉默了,人群开始在他的四周拥挤着,大家一起发出了欣喜若狂的呼声。

“是的,最宝贵的……御言……”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在后边啜泣地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凭他自己的思索了解了一切。

皇帝从贵族所在的大厅走到商人所在的大厅。他在那里待了大约十分钟。彼挨尔和别人看见皇帝带着受感动的眼泪从商人的大厅中走出。后来知道,皇帝刚刚开始向商人说话,他的眼里就涌出了泪,他用颤抖的声音把话继续说完。彼挨尔看见皇帝时,他正由两个商人陪着走出来。一个是彼挨尔认识的肥胖的专卖酒商。另一个是清瘦的稀胡子的黄脸的市长。两人都在哭。瘦子的眼里有泪,但胖子专卖酒商哭得象小孩一样,老是重复着:

“陛下,接受我们的生命和财产!”

彼挨尔这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希望表示他不惜一切并准备牺牲一切。现在他觉得,他说了有立宪倾向的话是一种过错;他寻找机会要加以补救。听说马摩诺夫伯爵出一团人,彼挨尔·别素号夫立刻向拉斯托卜卿说,他要出一千人,并且担负他们全部的给养。

老罗斯托夫回家后,不能不含着眼泪向妻子说到所发生的事情,并且立即同意了彼恰的请求,亲自替他去报名。

第二天皇帝走了。所有被召集开会的贵族们脱下了制服,又安居在家里和俱乐部里。他们一面哼着,一面向管家们发出征集民团的命令,同时对于他们自己所做的事情觉得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