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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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十点钟前,罗斯托夫离开他和他家里人以及皆尼索夫在看戏的戏院,如约地到英国旅馆去了。他立刻被引进道洛号夫这天夜晚在旅馆中所定的最好的房间里。

有二十来人聚集在桌子四周,道盗洛号夫坐在桌子前两支蜡烛之间。桌上有金币和钞票,道洛号夫做庄。在他的求婚和索尼亚的拒绝之后,尼考拉便没有看见他,并且一想到他们将如何见面,他便觉得不安。

道洛号夫那明亮的冷静的目光,在罗斯托夫还在门口时就看见了他,好象等了他很久。

“我们好久不见了,”他说,“谢谢你的光临。我马上就要把牌发完,依牛施卡和歌舞团要来的。”

“我去找过你,”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道洛号夫没有回答。

“你可以赌,?他说。

罗斯托夫这时想起有一次和道洛号夫所谈的奇怪的话。“只有傻瓜赌钱才靠运气,”道洛号夫那时说的。

“或者是你怕同我赌吗?”道洛号夫此刻说,好象是猜中了罗斯托夫的思想,并且微笑了一下。

在这个笑容里面,罗斯托夫看见了他在俱乐部宴会上以及在别的时候所有的那种心情,好象是道洛号夫厌倦了日常的生活,觉得必须用一种奇怪的、大都是残忍的行为来逃避它。

罗斯托夫觉得不舒服;他在心里寻找笑话来回答道洛号夫的话,却没有找到。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道洛号夫已经对直地望着罗斯托夫的脸,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以便让大家都听到他的话:

“你记得,我同你说过赌钱的事……想要凭运气赌钱的人是傻瓜。赌钱应该有把握,我要试试看的。”

“凭运气呢,还是要有把握呢?”罗斯托夫想。

“是的,你最好不赌,”他补充说,拍响了一副新打开的纸牌,又说:“下注,诸位!”

道洛号夫把钱向前移了一下,准备发牌。罗斯托夫坐在他旁边,起初没有赌。道洛号夫不时地看他一眼。

“你为什么不赌呢?”道洛号夫说。

很奇怪,尼考拉觉得不能不拿牌了,他下了一个小注子,开始赌牌。

“我身上没有带钱,”罗斯托夫说。

“我相信你!”

罗斯托夫放了五卢布在牌上输了,又下又输了。道洛号夫“杀了”,就是说,连赢了罗斯托夫十副。

“诸位,”发了一会儿牌,他说,“请把钱放在牌上,不然我会算错的。”

有一个赌的人说,他希望能够相信他。

“可以相信的,但我恐怕弄错;请把钱放在牌上吧,”道洛号夫回答。“你不要踌躇,我和你以后再算,”他向罗斯托夫补充说。

赌博继续着,茶房不停地分送香槟酒。

罗斯托夫所有的牌都输了,他输了八百卢布的账。他本来要在一张牌上写八百卢布,但是当茶房给他送香槟酒时,他改变了主意,又写了通常的数目,二十卢布。

“放手,”道洛号夫说,不过他似乎看也没有看罗斯托夫,“你快要赢回去了。我输给了别人,但是赢了你。也许是你怕我吗?”他又说。

罗斯托夫顺从了,仍旧写了八百的注子,把他从地上拣起的破角的红心七放在桌上。他后来记得很清楚。他在红心七上面用粉笔头写了清楚的端正的数目字八百,然后把它放在桌上。他喝干了一杯递给他的暖香槟,对道洛号夫的话微笑一下,望着道洛号夫拿着一副牌的手,提心吊胆地等候着翻红心七。这张红心七的输赢,对于罗斯托夫是关系很大的。在上个星期日,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给了儿子两千卢布,虽然他从来不愿向儿子说到金钱的困难,却向他说,这是在五月之前最后的一笔钱了,因此他求儿子这一次要节省一点。尼考拉说,他觉得这钱太多了,并且保证说他在春季里不再要钱了。现在这笔钱只剩一千二百卢布了。所以红心七不仅有关一千六百卢布的输赢,而且是关系到是否食言的问题。他提心吊胆地望着道洛号夫的手,并且想:“哦,赶快把这张牌发给我吧,我就要拿帽子,坐车回家同皆尼索夫、娜塔莎、索尼亚吃晚饭了,我一定决不再拿牌了。”这时候,他的家庭生活,和彼恰的玩笑,和索尼亚的谈话,和娜塔莎的合唱,和父亲玩纸牌,甚至厨子街上家里的安适的床铺,都那么生动地、明确地、富有魅力地在他心中出现了,好象这一切都是老早以前的、业已丧失的、没有被他重视过的幸福。他不能设想,一种倒霉的机会会使七发在右边,不发在左边,会夺去他这全部新近了解的和新近体会的幸福,会使他遭受未曾经验的、尚不明确的重大的不幸。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提心吊胆地等着道洛号夫的手的动作。这双宽厚的、红色的、在袖子下面露出毫毛的手把这副牌放下了,接过了送来的杯子和烟斗。

“那末你不怕和我赌吗?”道洛号夫又说,然后好象是要说一个愉快的故事一样,他放下了牌,靠到椅背上,开始带着笑容慢慢地说道:

“是的,诸位,有人向我说,在莫斯科散布了一种谣言,说我是骗子,因此我劝你们对我要更加当心。”

“喂,发牌吧!”罗斯托夫说。

“啊,莫斯科的流言!”道洛号夫说,然后微笑着拿起了牌。

“啊!”罗斯托夫把双手举到头发上,几乎叫起来了。他所需过了一个半钟头,大部分赌钱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的赌博不感兴趣了。

全部的兴趣集中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输的已经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长列的数字,他计算过有一万,但现在,他模糊地推想,已经加到一万五千了。但事实上,这笔账已经超过两万。道洛号夫没有听也没有说故事;他注视罗斯托夫的双手的每一动作,偶尔地向他输的账上扫一眼。他决定继续赌博,直到这笔账达到四万三千时才歇。他确定了这个数目,因为四十三是他的年龄与索尼亚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用双手托着头,坐在写了许多数字的、滴了酒的、堆着牌的桌子前。一个苦恼的印象一直在他头脑里:这双宽厚的、红色的、在袖子下面露出毫毛的手,这双他又爱又恨的手,把他控制住了。

“六百卢布,么,角,九……赢回来是不可能的!……在家里是多么愉快呵……纸牌,加倍或清账……这是不可能的!……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做呢?……”罗斯托夫一面想着,一面回忆。有时他在牌上写了很大的注子,但道洛号夫拒绝和他赌这个数目,却自己定了一个数目。尼考拉依从了他,并且有时祷告上帝,象他在战场上、在恩斯河桥上祷告时一样;有时他猜想,那张牌,在桌下一堆弯曲的牌中落到他手里的第一张牌,会拯救他;有时他算计衣服上扁条的数目,打算把全部所输的钱放在点数相同的一张牌上,此刻他时而望望别的赌钱的人求援,时而望望道洛号夫那张冷淡的脸,并且极力想要看透他心里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输的这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会不会希望我毁灭呢?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呀。我爱他,……但这不是他的错;在他幸运的时候,他要做什么呢?这也不是我错,”他向自己说。“我什么错事也没有做。难道我杀了谁,侮慢了谁,对谁存过恶意吗?为什么有这可怕的不幸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不久,我来到桌子这里,心想赢一百个卢布去替妈妈在命名日买一瓶酒,然后就回家。我本是那么幸福,那么自由,那么愉快!我那时并不知道我是多么幸福!那是什么时候失去的,这个新的可怕的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改变有什么迹象?我同样地一直坐在这个地方,坐在这个桌子旁边,同样地选牌放牌,同样地望着这双宽厚的灵活的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了什么?我健康、强壮,我依然如旧,仍然在同样的地方。不,这是不可能的!确实,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脸红了,全身发汗,虽然房里并不热。他的脸色又可怕又可怜,特别是因为他无可奈何地想要显得镇定。

输的数目达到了四万三千这个严重的总数。罗斯托夫准备了一张牌,折了牌角表示加倍或抵销刚刚记账的三千卢布,这时道洛号夫把这副牌拍一下,把牌推开,拿起粉笔,开始用清晰有劲的笔法,快快地写下里罗斯托夫欠账的总数,写的时候碎裂着粉笔灰。

“吃饭了,是吃饭的时候了!茨冈人来了!”果然,一群黑皮肤的男女茨冈人,从寒冷的外面走进来,用茨冈人的语言说着什么。尼考拉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他用淡漠的声音说:

“怎么,不来了吗?我准备了一张顶好的小牌。”好象最使他感兴趣的是赌博本身的乐趣。

“一切都完了,我完了!”他想,“现在,子弹打进脑袋……只有这一条路了,”同时他用愉快的声音说:

“唉,再赌一张小牌吧。”

“好,”道洛号夫回答,已经算出了总账。“好!来二十一个卢布,”他说,指着那超过四万三千整数的二十一,于是拿起了牌,准备发。罗斯托夫顺从地扳开牌角,没有写他准备要写的六千,小心地写了二十一。

“这在我横竖一样,”他说,“我只想要知道,是你赢还是我赢那个十。”

道洛号夫开始认真地发牌。呵,罗斯托夫现在多么恨这双手,这双短指的、红色的、在袖子下边露出毫毛的、把他握在掌心里的这双手……十发给他了。

“你的账是四万三千,伯爵,”道洛号夫说,伸着腰从桌前站起。“坐得这么久,疲倦了,”他说。

“是的,我也倦了,”罗斯托夫说。

道洛号夫好象是提醒他,他是不该开玩笑的,打断他说:

“我什么时候收钱呢,伯爵?”

罗斯托夫脸红了,把道洛号夫叫进另外一间房里。

“我不能马上全数给你,你要拿期票,”他说。

“听着,罗斯托夫,”道洛号夫微笑着,看着尼考拉的眼睛,清楚地说,“你知道这句话:”在爱情中幸运,在赌博中不幸。“你的表妹爱你。我知道。”

“啊!觉得自己是这样地在这个人的掌握中,是可怕的,”罗斯托夫想。罗斯托夫明白,这个输钱的消息对于父母是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避免了这一切是多么幸福,并且明白,道洛号夫知道他可以使他避免这个耻辱和苦恼,而现在却想要象猫捉老鼠那样地耍弄他。

“你的表妹……”道洛号夫想要说;但尼考拉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表妹同这件事毫无关系,用不着说到她!”他愤怒地大声说。

“那末什么时候收钱呢?”道洛号夫问。

“明天,”罗斯托夫说过,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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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天”并维持有体面的话语是不难的;但是独自回家,看见妹妹、弟弟、母亲、父亲,自己认错,索取他在保证之后无权要求的钱,——这是可怕的。

家里的人还没有睡。罗斯托夫家的幼辈,从戏院里回来了,吃了夜饭,坐在大钢琴前。尼考拉一进大厅,便笼罩在爱情的、富有诗意的气氛中,这种气氛在这年冬天充满了他们的家,并且现在,这种气氛在道洛号夫的求婚和约盖勒的跳舞会之后,好象暴风雨前的空气一样,在索尼亚和娜塔莎的四周更加浓厚了。索尼亚和娜塔莎穿着在戏院中所穿的蓝色的衣服,很美丽,并且都知道自己美丽,都幸福地微笑着站在大钢琴边。韦和沈升在客厅下将棋。老伯爵夫人等着儿子和丈夫,和住在她家的老贵族妇人玩“排心思”牌。皆尼索夫眼睛明亮,头发蓬乱,一只腿向后屈着,坐在大钢琴旁边,动着他的短手指,奏着和音,转动眼睛,用他的细小、沙哑、但正确的声音唱他自己所作的诗女妖,他试着为这诗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