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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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直到回家之后,娜塔莎才能清晰地考虑她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忽然想起了安德来公爵,她恐怖起来了,并且在看戏之后大家都坐下来喝茶时,她当众大声喊叫了一声,并且红着脸跑出房间。“我的上帝!我毁灭了!”她自语着。“我怎么会让他这样的?”她想。她用双手蒙着发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要明确地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既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她感觉到什么。她觉得一切是黑暗的、模糊的、可怕的。在那里,在那个巨大的灯火辉煌的戏院里,穿金线短袄的迪波尔用光腿随着音乐在湿板上跳跃着,并且少女们、老人们袒胸露体的,镇静地骄傲地微笑着的爱仑热烈地叫好,——在那里,在接近这个爱仑的时候,在那里,这一切都是明白而简单的;但现在,剩下她一个人,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这是不可理解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他所感觉的恐怖是什么?我现在所感觉的良心责备是什么?”她想。

娜塔莎只能夜间在床上向老伯爵夫人一个人说出她所感到的一切。她知道,索尼亚的看法是严厉而又单纯的,或者是什么都不了解,或者会害怕她的自白。娜塔莎力求独自解决那个使她苦恼的问题。

“是不是由于安德来公爵的爱情我已经毁灭了?”她问自己,并且安慰地嘲笑地回答自己:“我问这话是多么傻啊!我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用任何的东西引诱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并且我决不再见他了,”她向自己说。“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事情要忏悔,安德来公爵还能够爱我这样的人。但是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哟?”娜塔莎安静了片刻,但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向她说,虽然这一切是真的,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个本能向她说,她从前对安德来公爵的爱情纯洁却毁灭了。于是她又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温了她和库拉根的全部谈话,并且想起了这个英俊的大胆的男子捏她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笑容。

11

阿那托尔·库拉根住在莫斯科,因为他父亲把他送出了彼得堡,在那里他每年要花两万多现款,并且还有同样多的债务,这些债务有债主们向他父亲讨索。

父亲向儿子说,他最后一次替他偿还一半债务;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到莫斯科去做总督的副官——这是他替儿子谋到的,并且要他在莫斯科最后努力结一门好亲。他向儿子提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尤丽·卡拉基娜。

阿那托尔同意了,并且来到莫斯科住在彼挨尔家。彼挨尔起初是勉强地接待阿那托尔,但后来对他习惯了,有时还同他去赴酒会,并把钱借给他。

阿那托尔就象沈升所正确地说的那样来到莫斯科之后,便使所有的莫斯科姑娘们对他发狂,特别是由于他轻视她们,并且公然地宁愿结交茨冈女人与法国女优们——她们当中为首的是Mademoiselle Georges〔绕枝小姐〕,据说,和他有亲密的关系。他从来没有放过一次大尼洛夫和其他莫斯科的快乐哥儿们的酒会,通宵地喝酒,喝得超过所有的人。他参加上流社会里所有的晚会和舞会。有人说到他和莫斯科女人的几次私通,在舞会上他向一些妇女调情。但他不接近姑娘们,特别是有钱人家的闺女们,她们大部分长得很丑。还有一个不去接近的原因,除了他最亲密的朋友,没有人知道阿那托尔在两年前结过婚了。两年前他的队伍驻扎在波兰时,一个不富裕的波兰地主强迫阿那托尔娶了他的女儿。

阿那托尔很快就遗弃了自己的妻子,并由于他说定寄给丈人一笔钱才为自己保留了自称单身汉的权利。

阿那托尔对自己的境况、对他本人和别人总是感到满意。他本能地、彻底地相信,除了他所过的这种生活外,他不能过别的生活,而且他平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他不能够想到他的行为对别人会发生什么影响,他的种种行为会产生什么结果。他相信,正如同鸭子天生是这样,应当永远在水中生活,同样,他也是上帝创造的,应当每年花三万卢布,在社会上永远占有最高的地位。他对这一点是那么坚决地相信,以致别人看见他时,也这么相信,既不拒绝承认他在社会上的最高的地位,也不拒绝借钱给他,他向任何人借钱,并且显然总是有借无还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他从来不想赢钱。他不好虚荣。他也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他更不会被指责有野心。他几度破坏了自己的功名,触怒了他的父亲,他嘲笑一切荣誉。他不吝啬,没有拒绝过任何向他请求的人。他唯一的爱好是娱乐和女色,因为按照他的见解,这些嗜好没有任何不高尚的地方,他也没想到,满足了他的嗜好,对于别人会产生什么结果,所以他从内心认为自己是无可指责的人,从内心轻视恶徒和坏人,并且心地坦然,趾高气扬。

浪子们,这些男性的马格达林,正如同女性的马格达林一样,都有一种秘密的无罪感,同时,由于犯罪又抱着一种获得饶恕的希望,“她的一切将被饶恕,因为她爱过很多人,他的一切将被饶恕,因为他过够了快活的日子。”道洛号夫在被放逐和到波斯冒险之后,这年又回到了莫斯科,过着奢华、聚赌、荒唐的生活,和他的彼得堡老伙伴库拉根在一起,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那托尔真心地爱他,因为道洛号夫聪明又胆大。道洛号夫需要阿那托尔·库拉根的门第、地位和关系,为了要把富家青年们引诱到他的赌场里来,他利用库拉根,并且拿他开心,却不让他感觉到。除了需要利用阿那托尔获得好处之外,他还支配别人——这件事本身对于道洛号夫也是一种乐趣、习惯和需要。

娜塔莎给了库拉根深刻的印象。在看戏之后吃晚饭时,他带着鉴赏家的风度向道洛号夫叙述她的手臂、肩膀、腿部、头发的优点,说出他要勾引她的决心。这种勾引会产生什么结果——阿那托尔没想到,也无法知道,正如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每一个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一样。

“她漂亮极了,但是老兄,不是给我们的,”道洛号夫向他说。

“我要向姐姐说,要她请她吃饭,”阿那托尔说,“啊?”

“你最好等她结了婚……”

“你知道,”阿那托尔说,j’adore les petites filles,〔我崇拜小姑娘们,〕她们会立刻失去主意的。”

“你已经有一次碰在Petite fille〔小姑娘〕手里了,”道洛号夫说,他知道阿那托尔的婚事。“当心!”

“不会有两次!啊?”阿那托尔说,善意地笑着。

12

看戏的次日,罗斯托夫家的人没有到任何地方去,也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们。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瞒着娜塔莎和她父亲谈话。娜塔莎猜到他们是说到老公爵并且在计划什么,这使她不安而且生气了。她时刻盼望安德来公爵,这天她两次派人到夫司德维任卡街去探听他到了没有。他没有到。她现在觉得比初到的那几天更加难受了。在她的不耐烦以及为他而有的愁闷之外,又添了关于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同老公爵会面时的不愉快的回忆以及一种她不知道原由的恐怖与不安。她总是觉得,或者他永远不会来,或者在他来到之前,她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能象从前那样镇静地、长时地、独自地想到他。她一开始想到他、关于他的回忆便和关于老公爵,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看戏,以及关于库拉根的回忆就联系在一起了。她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她是否有错,她是否已经对安德来公爵不忠实,她又发觉自己是在极其详细地回想着那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个姿态和面部表情的每个细微含意,那个人能够在她心中唤起了她所不了解的、可怕的情绪。在家里的人的目光中,娜塔莎似乎比寻常更活泼了,但她远不如从前那么镇静、那么幸福了。

在星期天的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邀请了她的客人们到墓地上她的教区教堂圣母升天堂去做弥撒。

“我不欢喜那些时髦的教堂,”她说,显然是夸耀她的自由思想。“各处的上帝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神甫是极好的人,他的祈祷很合适、很庄严,执事也是这样的。在唱歌班里有演奏会便是很神圣了吗?我不欢喜这样,那只是放纵!”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欢喜星期日,并且知道怎样过星期日。她的家里在星期六就全部洗刷干净了;仆人们和她都不工作,都穿着假日的衣服,都去做弥撒。主人吃饭时添几样菜,仆人们添加伏特加酒、烤鹅或小猪。但在全家之内,没有任何东西是象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荚娜的宽阔的严厉的脸上那样地显出假日的气象,她的脸在这天显出不变的严肃的表情。

在做过弥撒、喝了咖啡之后,在家具去了布套的客厅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听说车子准备好了,于是她带着严肃的神情,披着她在访问时所用的节日的肩巾,站起身来,说她要到尼考拉·保尔康斯基公爵家去,和他谈谈娜塔莎的事。

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走了以后,涉尔美夫人那里的女成衣匠来看罗斯托夫家的人,娜塔莎关了通向客厅的门,很满意这件散心的事,忙着试新衣。她穿上假缝的、还未上袖子的上装,偏着头看镜子,看背后合不合适,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客厅里她父亲的生动的话声和另一个女子的话声,这声音使她脸红了。这是爱仑的声音。娜塔莎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她试过身的上装,门已经打开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面带善意的亲切的微笑,身穿深紫色高领子的天鹅绒衣服,走进房来了。

Ah,ma dèlicieuse!〔啊,迷人的姑娘!〕”她向红了脸的娜塔莎说。“Charmante!〔多迷人啊!〕哦,这太不象话了,我亲爱的伯爵,”她向跟她进来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说。“怎么能够呆在莫斯科,却什么地方也不去呢?不,我一定不放过你们的。今天晚上绕枝小姐在我那里朗诵,并且有些人要到的;假使您不把您的比绕枝小姐还好看的美女带去,我就要同您绝交了。我丈夫不在这里,他到特维埃尔去了,或者我派他来邀你们。一定要来,一定,在九点钟以前。”她向她所认识的、对她恭敬地行礼的女成衣匠点了点头,美妙地理了理她的天鹅绒衣褶,坐到镜旁的椅子上。她善意地愉快地不停地谈着,不断地称赞娜塔莎的美丽。她细看她的衣服,称赞它们,并且称赞自己的一件新的en gaz mètallique〔金气纱〕的衣服,这是她从巴黎买来的,她劝娜塔莎也买一件。

“但是,您穿什么都适合,我的美人,”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一直显出满意的笑容。她觉得,她受到这个可爱的、从前在她看来是一个那么难以接近的、高贵的太太,而现在对她那么亲爱的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的称赞,是幸福的、花般美好的。娜塔莎快活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爱上了这个如此美丽的,如此好心的妇人。爱仑在她那方面是诚意地赞赏娜塔莎,并且希望使她快活。阿那托尔请她给他和娜塔莎撮合,她就是因此来看罗斯托夫父女。给他弟弟和娜塔莎撮合,这个念头使她感到乐意。

虽然她从前怀恨娜塔莎,因为她在彼得堡夺去了她的保理斯,她现在却不想到这件事了,并且是诚意地,按照她的方法,对娜塔莎怀着好意了。离开罗斯托夫家的人的时候,她把她的protègèe〔被保护人〕带到一旁去了。

“昨天我的弟弟在我家吃饭——我们笑得要死——他什么也不吃,只是为了您唉声叹气,我的迷人的姑娘。Il est fou,maisfou amoureux de vous,ma chère.〔他疯了,是因为爱您而发疯的,我亲爱的。〕”

娜塔莎听了这话,脸色发红了。

“脸红了,脸红了,ma dèlicieuse!〔我的迷人的姑娘!〕”爱仑说。“您一定要来。Si vous aimez quelqu'un,madèlicieuse,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se colitrer.Simème vous ètespromise,je suis sure que votre promis aurait aèsirè quevous alliez dans le monde en son absence plutot que dèpèrirdennui.〔假使您爱什么人,我的迷人的姑娘,这不是您不和人往来的理由。即使您是订过婚,我相信,和您订婚的人也愿意您当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到交际场去,不让您无聊得要死。〕”

“那末,她知道我是订婚的,那末,她和她的丈夫,和彼挨尔,和那个公正的彼挨尔,”娜塔莎想,“说到过并且笑过这件事了。那末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于是她又在爱仑的影响下,觉得先前显得可怕的事情又似乎是简单而自然的了。“她是那么一个grande dame〔高贵的妇人〕,那么可爱,并且那么显然地一心一意地爱我,”娜塔莎想。“为什么自己不快活呢?”娜塔莎想,把她的惊讶的、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爱仑。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荚娜回来吃饭了,又沉默,又严肃,显然是在老公爵那里遭受了失败。她因为所经过的冲突还太兴奋,还不能平静地说这件事情。对于伯爵的问题,她回答说,一切都好,她明天再向他说。知道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的访问和邀请赴晚会,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我不欢喜和别素号娃来往,我也不劝你如此,但是假使你答应了,你就去,散散心思,”她向娜塔莎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