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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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苏辙卷(10)

自周之衰,齐、晋、秦、楚(2),绵地千里,内不胜于其外,以至于灭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关中,夷灭其城池,杀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时,陈胜、吴广大呼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颐指如意,虽李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拥山河之固,而不敢校(3)也。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之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至于汉兴,惩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遗孽余烈。至于文景而为淮南、济北、吴、楚之乱。于是武帝分裂诸侯,以惩大国之祸,而其后百年之间,王莽遂得以奋其志于天下,而刘氏子孙无复龃龉(4)。魏晋之世,乃益侵削诸侯,四方微弱,不复为乱,而朝廷之权臣、山林之匹夫,常为天下之大患。此数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以自取其乱而莫之或知也。

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在外,则为外患。而秦汉之间,不求其势之本末,而更相惩戒,以就一偏之利(5),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于天下,非如妇人孺子之爱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谨守之,不忍以分于人,此匹夫之所谓智也,而不知其无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将有所大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权臣,则不足以镇之也。而后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翦其股肱,而责其成功,亦已过矣。愚尝以为天下之势。内无重,则无以威外之强臣,外无重,则无以服内之大臣而绝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势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轻者也。

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尽以沿边为节度府,而范阳、朔方之军,皆带甲十万,上足以制夷狄之难,下足以备匹夫之乱,内足以禁大臣之变。而其将帅之臣常不至于叛者,内有重兵之势,以预制之也。贞观之际,天下之兵八百余府,而在关中者五百,举天下之众,而后能当关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于乘间衅以邀大利者,外有节度之权以破其心也。故外之节度,有周之诸侯外重之势,而易置从命,得以择其贤不肖之才。是以人君无征伐之劳,而天下无世臣暴虐之患。内之府兵,有秦之关中内重之势,而左右谨饬(6),莫敢为不义之行,是以上无逼夺之危,下无诛绝之祸。

盖周之诸侯,内无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乱而不能以自止。秦之关中,外无节度之援,故胁于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无周秦之害。形格势禁(7),内之不敢为变,而外之不敢为乱,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败之遗踪而论计之得失,徒见开元之后,强兵之将皆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为猖狂(8)不审之计。

夫论天下,论其胜败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则不若穷其所由胜败之处。盖天宝之际,府兵四出,萃于范阳。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赵、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于京师,而莫之能禁,一乱涂地,终于昭宗,而天下卒无宁岁。内之强臣,虽有辅国、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诛王涯,杀贾囗,自以为威震四方,然刘从谏为之一言,则震慑自敛,不敢复肆。其后崔昌遐倚朱温之兵以诛宦官,去天下之监军,而无一人敢与抗者。由此观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注释】

(1)作:发生。

(2)齐、晋、秦、楚:皆东周时诸侯国。

(3)校:计较。

(4)龃龉:比喻不合,相抵触。

(5)以就一偏之利:意思是偏执于一个方面(或内重,或外重)的好处。

(6)谨饬:谨慎。

(7)形格势禁:被形势阻止。格,阻止,阻碍。

(8)猖狂:狂妄而放肆。

周公论

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诸桐(1),天下不以为不义。武王既没,成王幼,周公摄天子之位,朝诸侯于明堂,而召公不说,管叔、蔡叔咸叛(2),天下几至于不可救。二者此其故何也?

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则夫伊尹犹有以辞于后世也。盖周公之事,其迹无以异于伊尹,然天下之人举皆疑而不信,此无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之不明,而周公摄,则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强摄焉,以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摄其事,则有所不得已而然尔。太甲虽废,而伊尹未敢有所复立,以召天下之乱,故宁以己摄焉,而待夫太甲之悔,是以天下无疑乎其心。今夫周公之际,其势未至于不得已也。使成王拱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为之佐,以成王之名号于天下,而辅之以周公,此所谓其势之未至于不得已者矣。而周公不居,则夫天下之谤,周公之所自取也。

然愚以为不然。挟天子以令天下,此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岂不足以知之?盖夫人臣惟无执天子之权,人臣而执天子之权,则必有忠于其心,而后可以自兔于难(3)。何者?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为天子之所忌,而下为左右之大臣从而媒蘖其短(4),此古之忠臣所以尽心而不免于祸,而世之奸雄之士所以动其无君之心而不顾者也。使成王用事于天下,而周公制其予夺之柄(5),则愚恐成王有所不平于其心,而管、蔡之徒乘其隙而间之(6),以至于乱也。使成王有天子之虚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则愚恐周公有所不忍于其志,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宁取而摄之,使成王无与乎其间,以破天下谗慝之谋,而绝其争权之心,是以其后虽有管、蔡之忧,而天下不摇。使其当时立于群臣之间,方其危疑扰攘(7)而未决也,则愚恐周公之祸,非居东(8)之所能免,而管、蔡得志于天下,成王将遂不立也。呜呼!其思之远哉!

【注释】

(1)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诸桐:伊尹立太甲为王,因其不明智而放逐到桐宫。伊尹,商汤的大臣,名挚,是汤妻陪嫁的奴隶。后跟汤伐夏桀,被尊为阿衡(宰相)。汤死后,其孙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伊尹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后迎之复位。

(2)而召公不说,管叔、蔡叔咸叛:召公,姓姬,名奭,周的支族,周武王之臣,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或召伯。成王时,与周公旦分陕而治。自陕而西,召公主之,自陕而东周公主之。说,通“悦”。管叔、蔡叔,二人皆为武王之弟。古史相传,武王死,成王幼,周公摄政。管、蔡在国中散布流言说:“公(周公旦)将不利于孺子(成王)”周公闻言惧而避居东都。其后,成王迎周公归,管、蔡于是挟纣子武庚叛乱,周公出兵征讨,杀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叛乱被平息。咸,都,全。

(3)难:疑难,责难。

(4)媒蘖其短:诬陷说他有短处。媒蘖,比喻诬陷。

(5)制其予夺之柄:意思是周公掌握着成王的权力,制,控制,掌握。予夺之柄,给予或剥夺的权力。

(6)间之:离间。

(7)扰攘:混乱,纷乱。

(8)居东:居于东都。

老聃论上

善与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为之言,则天下之为辩者服矣。与其里人(1)言,而曰:“吾父以为不然”,则谁肯信以为尔父之是是(2)?故不若与之论其曲直,虽楚人可以与秦人言之而无害。故夫天下之所为多言,以排夫异端而终以不明者,唯不务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

夫圣人之所为尊于天下,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尼之所为信于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则天下有不知周公之为周公,而仲尼之为仲尼者矣。是故老聃、庄周(3)其为说不可以周、孔辩也。何者?彼且以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圣人之于言,譬如规矩(4)之于方圆尔。天下之人信规矩之于方圆,而以规矩辩天下之不方不圆,则不若示求其至方极圆,以阴合于规矩。使规而有不圆,矩而有不方,则亦无害于吾说,若此则其势易(5)以折天下之异论。

昔者天下之士,其论老聃、庄周与夫佛之道者,皆未尝得其要也。老聃之说曰:“去仁义,绝礼乐,而后天下安。”而吾之说曰:“仁义礼乐,天下之所待以治安者。”佛之说曰:“弃父绝子,不为夫妇,放鸡豚,食菜茹(6),而后万物遂(7)。”而吾之说曰:“父子夫妇,食鸡豚,以遂万物之性。”夫彼且以其说,而吾亦以吾说,彼之不吾信,如吾之不彼信也。盖天下之不从,莫急于未信而强劫之。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义,节之以礼,而播之以乐,守之以君臣,而维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饮酒,此明于孔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谕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则然”。嗟夫,难哉!

愚则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辩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8)。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果孔子而有穷也,亦将舍而他之。惟其无穷,是以知其为道而无疑。盖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观焉,而不牵夫仲尼、老聃之名,而后可与语此也。

【注释】

(1)里人:邻里同乡。

(2)则谁肯以为尔父子是是:谁又肯相信你父亲所说对的就是对的呢。尔,你。这句里的两个“是”连用,都是肯定的意思,但前一个“是”用作名词,后一个“是”用作动词。

(3)老聃、庄周:老聃,即老子,春秋战国时人,曾为周藏书室史官,相传著《老子》(又称《道德经》)五千余言,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周。约公元前369—前286年,战国时宋蒙人。曾为漆园吏。相传楚威王闻其名,厚币以迎之。许以为相,辞不就。著书十余万言,往往以寓言来表达。主张清静无为,独尊老子而屏斥儒家墨家,也是道家重要代表人物,后人将老、庄并称。

(4)规矩:规,用来画圆形的工具,矩,用来画方形的工具。

(5)易:容易。

(6)茹:蔬菜的总称。

(7)遂:成就。顺利做到,引申为顺利成长。

(8)无间:没有间隙。

老聃论下

天下之道,惟其辩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

昔者六国之际,处士横议,以荧惑(1)天下。杨氏(2)“为我”,而墨氏(3)“兼爱”。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亲而不相顾者,举皆归于杨子;而道路之人皆可以为父兄子弟者,举皆归于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绝其相属之亲而合其无故之欢,此其势然矣。故老聃、庄周知夫天下之不从也,而起而承之。以为“兼爱”“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为“为我”,不为“兼爱”。而处乎“兼爱”“为我”之际。此其意以为,不“兼爱”则天下讥其无亲,不“为我”则天下议其为人。故两无所适处,而泛泛焉浮游其间,而我皆无所与,以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

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以其说可得而考其终。今夫老、庄无所是非,而其终归于无有,此其思之亦已详矣。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此其为道莫不有所执也。故“为我”者,为“兼爱”之所诋;而“兼爱”者,为“为我”之所毁。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间而固守之,则可以杜天下之异端而绝其口。盖古之圣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大服,而其道遂传于后世。今老聃、庄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见其隙,窃入于其间,而执其机(4),是以其论纵横坚固而不可破也。

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说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爱”,断之以“为我”,故其说有时焉而遂穷。夫惟圣人能处于其间而制其当,然“兼爱”“为我”亦莫弃也,而能用之以无失乎道,处天下之纷纭而不失其当,故曰:“伯夷,叔齐(5)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连(6)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7)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无可无不可,此老聃、庄周之所以为辩也,而仲尼亦云。则夫老聃、庄周,其思之不可以为不深矣。盖尝闻之,圣人之道,处于可、不可之际,而遂从而实之,是以其说万变而不可穷。老聃、庄周从而虚之,是以其说汗漫(8)而不可诘,今将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非者,惟能知虚实之可用与否而已矣。

盖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物相遭,则固亦有事矣。是故圣人从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实之事,则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为?而区区焉求其有以纳之于无,则其用力不已甚劳矣哉!夫老聃、庄周则亦尝自知其穷矣,夫其穷者何也?不若从其有而有之之为易也。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观其徼(9)”;既曰“无之以为用”,而又曰:“有之以为利”。而至于佛者,则亦曰“断灭”,而又曰“无断无灭”。夫既曰无矣,而又恐无之反以为穷。既曰“断灭”矣,而又恐断灭之适以为累。则夫其情可以见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夫老聃、庄周,其亦近于中庸而无忌惮者哉!

【注释】

(1)荧惑:炫惑。

(2)杨氏:指杨朱,战国时魏人,字子居,又称杨子,阳子或阳生。其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与墨于“兼爱”说相反,同为当时的儒家斥为异端。著述不传。

(3)墨氏:指墨子,名翟,春秋、战国之际的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鲁国人,作过宋国大夫,死于楚国。他主张兼爱、非政、尚贤等,反对儒家的繁礼厚葬,提倡薄葬,非乐。

(4)机:时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