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碑阴记
李太白（1），狂士也（2）。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3）？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4），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之士；士以气为主（5），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6），其肯从君于昏乎？”
夏侯湛赞东方生云（7）：“开济明豁（8），包容宏大（9）。陵轹卿相（10），嘲哂豪杰（11）。笼罩靡前，跆藉贵势（12）出不休显，贱不忧戚（13）。戏万乘若僚友（14），视俦列如草芥（15）。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16），游方之外者也（17）。”吾于太白亦云。
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18），璘之狂肆寝陋（19），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辨。
【注释】
（1）李白（701—762），字太白，生于中亚碎叶。我国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著有《李太白文集》。
（2）狂士：纵情任性，放荡不羁的读书人。李白在《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中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
（3）济世：救世，扶助，解救世人。
（4）毕文简公：毕士安，字仁叟，唐乾德进士，官至宰相，谥号文简，因称“毕文简公”。王佐，辅佐国王的大臣。
（5）气：志气，气概，指人的精神状态。
（6）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附，依附。权幸，权贵幸臣，指居高位、有权势、得到皇上宠幸的人。取容，取悦、取得别人的欢喜。
（7）夏侯湛赞东方生：夏侯湛，西晋人，字孝若，才华出众，文章宏丽。晋武帝泰始年间，举贤良，拜郎中。晋惠帝时，任散骑常侍。东方生，东方朔，字曼倩，汉朝平原（今山东省平原县）人，自称“东方先生”。曾任常侍郎等官，文章以《答客难》为最著名。
（8）开济明豁：开济，开创大业，匡济危时。豁，豁达、开阔。
（9）宏：广大。
（10）陵轹：同“凌轹”，欺压，凌驾……之上。
（11）嘲哂：嘲笑。哂，讥笑。
（12）跆藉：践踏。
（13）忧戚，忧愁悲伤。
（14）万乘：指皇帝。周制，王畿方千里，能出兵车万乘（万辆车），后因以“万乘”指皇帝。
（15）视俦列如草芥：俦列，同辈、同僚。
（16）拔乎其萃：意同“出类拔萃”。萃，草丛生，引申为聚集在一起的人物。
（17）游方：云游四方。
（18）不然：不是这样的话。
（19）狂肆寝陋：狂肆，狂妄放肆。寝陋，容貌丑陋。
黄州安国寺记（1）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州。舍馆粗定（2），衣食稍给，闭门却扫（3），收招魂魄（4），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5），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6）。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7）？”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8），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阁，连皆易新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四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注释】
（1）安国寺：在黄州城东南三里处。
（2）舍馆粗定：居住之处大体安排妥当。
（3）闭门却扫：意思是闭门谢客。
（4）收招魂魄：《楚辞》中有《招魂》篇，楚地亦有招魂之俗。
（5）触类：由此及彼，推及相类事物。
（6）“道不足以御气”两句：大意是，思想不能驾驭人的气质，本性不能控制人的习惯。
（7）盍：何不。
（8）精舍：道人、僧人所居修炼之所，这里指佛家寺庙。
喜雨亭记
亭（1）以雨名，志喜也（2）。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3），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4），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5）。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6），农夫相与忭于野（7）。忧者以喜，病者以愈（8），而吾亭适成（9）。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10），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无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也？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11）？”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12）：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13）？民曰太守（14），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15）；归之造物（16），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17），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释】
（1）亭：指喜雨亭，苏轼于凤翔府造的亭子。
（2）志：记。
（3）扶风：即凤翔府。
（4）弥月：满一个月。弥，满。
（5）“越三”句：古代以“干支”纪日，乙卯，农历四月初二日。甲子，农历四月十一日。丁卯，农历四月十四日。乃，才。未足，不满足，指雨没有下够。
（6）商贾：商人。贾，古代特指坐商。
（7）忭：高兴，喜乐。
（8）以：介词，因。
（9）适：刚巧。
（10）属客：劝客饮酒。属，同“嘱”。
（11）“今天”句：今，现在。天，上天。遗，抛弃。始旱，旱象刚开始。
（12）襦：短衣。这里泛指衣服。
（13）伊：语助词。
（14）太守：指当时凤翔府知府宋选，字子才。
（15）不然：不，同“否”。
（16）造物：造物主。指天帝（或上帝）。传说上帝创造万物。
（17）冥冥：高远。
凌虚台记
台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1）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2）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出于屋之危（3）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4）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5）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6），而其北则隋之仁寿（7）、唐之九成（8）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1）丽山：依山。丽，依附，靠近。
（2）物理：事物自身的道理。
（3）危：屋脊。
（4）虺：大蛇。
（5）祈年、橐泉：秦穆公修筑的两个台子名。
（6）长杨、五柞：汉武帝所筑的两个宫名。
（7）仁寿：隋时的宫名。
（8）九成：唐代宫名。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疊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疏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2），而去取之择交乎前（3），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4），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5）？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6），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7）。始至之日，岁比不登（8），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9），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10），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11）？而其东则卢山（12），秦人卢敖之所遁也（13）。西望穆陵（14），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15）。北俯淮水（16），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17）。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18），瀹脱粟而食之（19），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20），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1）疊糟啜醨：吃酒糟，喝薄酒。疊：吃。糟：酒糟。啜：饮。醨：薄酒。
（2）中：指内心。
（3）去取之择：舍弃与获取的选择。
（4）游：游心。
（5）乌知：焉知。
（6）钱塘：钱塘县，在今杭州市境内，此代杭州。胶西：山东胶河以西地区，这里代密州。
（7）适桑麻之野：来到密州。
（8）岁比不登：连年歉收。比：频，屡屡。登：收成。
（9）安丘、高密：密州的两个县名。安丘：在今山东潍县南。高密：在今山东胶县西北。
（10）马耳、常山：密州城南二山名。
（11）庶几：可能，大概。
（12）卢山：在诸城县南三十里。因卢敖而得名。
（13）卢敖：战国时燕人，秦始皇召为博士，使求神仙，逃入山中，后得道。此山更名为卢山。山阳有卢敖洞。
（14）穆陵：关名，故址在今山东省临朐县南大岘山上。
（15）师尚父：吕尚，辅佐周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被尊为“师尚父”，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遗烈：功绩。
（16）潍水：即潍河，发源于山东五莲县西南之箕屋山，流经诸城，至昌邑县入海。
（17）淮阴：指韩信，封淮阴侯。
（18）秫酒：糯米酒。
（19）瀹：煮。脱粟：指糙米。
（20）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时任齐州（今济南）掌书记。
墨妙亭记
熙宁四年十一月，高邮孙莘老自广德移守吴兴。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遥堂之东，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1）。
吴兴自东晋为善地，号为山水清远。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自莘老之至，而岁适大水，上田皆不登（2），湖人大饥，将相率亡去。莘老大振廪劝分（3），躬自抚循劳来（4），出于至诚。富有余者，皆争出谷以佐官，所活至不可胜计。当是时，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5），以为莘老当日夜治文书，赴期会，不能复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宾客，赋诗饮酒为乐，又以其余暇，网罗遗逸，得前人赋咏数百篇，以为《吴兴新集》，其刻画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是岁十二月，余以事至湖，周览叹息，而莘老求文为记。
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6），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乃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足争者，而其理则不可以不辨。故具载其说，而列其名物于左云。
【注释】
（1）实之：填充，充实。
（2）登：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