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如果这是宋史(全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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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两朝内禅(1)

赵昚的讣闻在凌晨时分送到了东西两个首相府上,而不是第一时间交给皇宫。这很反常,但人人都理解并认可。

第一时间交到皇宫……真傻。

话说这一天非常幸运,赵惇难得地准时早朝了。首相留正、枢密使赵汝愚联袂上殿,把他老爹的官方死讯呈给他。众目睽睽紧盯着,只见赵惇很平静地看完收起,站了起来,往后宫走去。

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宰执大臣们拥上去,要求他马上出宫主持太上皇的葬礼,当时的情况真的可以形容为群情激愤怒不可遏。面对此情此景,赵惇的运动神经瞬间增幅,他快速地冲出了大臣们的包围圈,消失在了皇宫的深处。群臣的手里,只有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半截龙袍。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通知皇宫的原因。

指望这个人主持葬礼看来是不可能了。大臣们想来想去,只能去请赵构的遗孀吴氏出面。吴氏这时年过八十,精力未衰。她这一生跟赵构在一起经历了非常多的波折,如苗刘兵变、搜山检海,哪一次都经历了生死大难。

熬过来之后,她的意志、见识自然与凡俗不同。

吴氏命宰执到重华宫发丧,她代行祭奠,对外宣布皇帝陛下得了急病,只能在皇宫大内服丧。葬礼在这种规格下进行,日子一天天过去,世界像是飓风来临前的海洋,平静的外表下孕育着可怕的破坏性能量。对此,赵惇一无所知。

他“安座深宫,起居服御,并如常时,视父之丧,如他人事”。也就是说,连丧服都没有换,并且“宴饮如故,宣唤俳优”。

如果不看戏的话,便在宫殿里走两步。虽然是在宫殿里,他的手里也会拿着弓箭,就像时刻会有刺客来暗杀他,而所有的宫廷卫士都不足以信任,只有他自己手持利刃,才能保证安全一样。

这一幕落在任何一个现代人的眼里,都明白他的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受害幻想类精神病患者。

每个人都受够他了。大臣们的怒火终于在可以脱掉丧服、换上常衣的那天爆发了出来。

大家坚持不释服,一定要赵惇出来给个说法。

身为人子,既不临丧,也不视敛;既不举哀,又不成服,这何以为人?!向金国告哀的使节已经派出,对方不久就会派来吊祭使,按礼必须在皇帝梓宫的素帷前受嗣皇帝的接见,如果赵惇不出现,岂不是侮辱来使,示乱敌国?

种种焦虑,长时间的鄙视,让大臣们心里一直隐约存在却死死压制的那个念头浮了上来——赵惇,你还配当皇帝吗?!

有了这个想法,还需要彼此沟通一下。大臣们说的话是非常隐晦的,比如这样问:“今当如何?”答:“这就是独夫了。”

完活,沟通成功,都知道怎么办了。老奸巨猾的大臣们决定走正常程序,一步步地让疯子去疯人院。第一步,由首相大人出面,请皇帝陛下建储。

话说从赵惇的病历里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发病,是被老婆李凤娘杀黄贵妃配合祭坛魔幻夜吓的;之所以不敢去见老爹,是因为亲儿子没法荣升皇太子,进而联想到自己的皇位也不稳当。那么这时首相提出建储,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升位,不是很好吗?

却不料他立即就火了:“建储,为什么要建储,一建储就会取代我,这决不允许!”他大发雷霆,把留正训了一通赶走了。

赶走是没用的,宋朝官员的第一功能是复读机,每件事都会不停地反复做。比如谢恩至少三五次,请辞至少七八次,给皇帝提建议,皇帝不听,那么更要不停地重复,才能显得素质出众、功能超群。

留正六天之后又来了,他再次提议建储,本想着还得被暴捶一通,却不料赵惇微笑着回复了两个字:“甚好。”

留正一愣,皇帝急拐弯,这是在搞什么?他当然没法理解一个精神病人的思维波动,但为达到最终目的还需趁热打铁他还是记得的。

他立即赶回都堂,集结宰执,赶制册立皇太子的文件。由于速度很快,比赵惇的思维波动的改变还要快一些,所以他再次赶进皇宫,要求赵惇签字时,赵惇非常痛快地签了。

留正捧着文件往回走,赶去翰林学士院正式起草建储诏书。一路上他忍不住嘀咕,就这么简单?事情就办成了?

他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就在当天晚上,赵惇的脑电波换了个新频道,他又写了一封御札送去了翰林院,上面写着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翰林院、留正的工作马上停了下来,皇上是啥意思,白天说的建储还有没有效,是不是又反悔了。如果不是,“退闲”怎么理解?

这个疑虑让建储的程序停了下来,让留正的大脑沸腾了起来。他前思后想,想得越多心里越乱。想着想着他的脑电波居然也换了个频道,从皇家建储联系到了他个人的运气。

留正是个坚定的赵宋文人派,和赵氏一系列的皇帝一样,深信命运。他在进入官场之初,就把这一生的岁月都卜算过了。

卦相上显示,他到了甲寅年有“兔伏草、鸡自焚”之凶灾。当时不明所以,眼下则全部明白了。甲寅年,正是今年;皇帝赵惇是卯年生,属兔,意欲“退闲”,隐含了“伏草”;而他本人是酉年生人,正是属鸡,“自焚”之说……该不是说他没事找事,引火烧身,死路一条吧?!

六十多岁的留正越想心里越发毛,越恨自己为什么没在搞事之前先翻出来一生卦相看看呢。现在傻了吧,这可怎么办啊?

他每时每刻都在恐惧、懊悔的煎熬中,将官场复读机的功能开到了最大功率,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蠢、蠢。结果,在上朝的途中把脚崴了。

这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不祥到了极点。留正再也受不了了,他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跟谁也没请假,直接跑出城消失了。

两宋三百余年,第一次出现首相跑路不知所踪的事。

宋之宰执,尽在东西两府。东府的首相跑了,自然要轮到西府枢密使当家。这时的枢密使叫赵汝愚。赵汝愚,字子直,生于1140年,现年五十四岁。身世显赫,乃是宋代汉恭宪王元佐的七世孙。

元佐,赵光义的长子,那位看不惯父亲灭侄囚弟而纵火焚宫,弃天下至高宝座如敝屣的本真少年,还有人记得他吗?

赵汝愚身为赵宋皇室,本是没有资格进入东西两府的,但是此人的履历表明,不让他进,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此人素有大志,少年时曾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志高才更高,他在公元1166年,二十六岁的时候高中进士第一名,状元。进入官场后,先在文官系统里一路升迁,任吏部侍郎,再转修武职,出任福建军帅,又入四川,平定羌族骚乱。堪称文武全才。

赵汝愚任枢密使,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服。这时留正跑路了,大臣们都聚集到了他的身边,说什么的都有,他始终保持镇定不表态,直到赵彦逾来找他。

赵彦逾是来向他辞行的。太上皇的安葬,按礼应该由首相担任山陵使,奈何留正不知去向,只好由别人代替。赵彦逾以工部尚书,专门负责国家建筑工程的部门主管中选了。他临走前决定和赵汝愚说点心里话,他也认定了赵汝愚一定会和他交心。

因为他们都姓赵,都是赵宋皇室。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睛里是不一样的。“退闲”两字能把留正逼疯,落在赵彦逾的眼里,看到的却是机遇。

他问赵汝愚:“枢密大人,陛下写这八个字,明显是当皇帝当累了,那么为什么不如他的愿呢?你要成就一番事业,在青史留得大名,眼下正是机会。”

赵汝愚一下子激昂了起来,他说几天前还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孝宗皇帝授他以汤鼎,他背负一条白龙飞上了青天。

难道命中注定,这件大事将由他来完成?!

皇亲赵汝愚在激昂的壮志中决定发动政变,激动过后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办。按计划,他们需要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以她的名义授予嘉亲王赵扩皇位。这样虽然程序上仍然不合法,可总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宋史上有类似这样的事发生,比如北宋时强悍的奶奶高滔滔等。可是实施起来的话,有个巨大的、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挡在前面。

赵汝愚是皇亲不假,可皇宫不是四合院,这宅门实在太大,再近的亲戚也别想随便溜达进去串门子。那么要怎样联络到吴太皇太后,并说服她,让她插手此事呢?

这事儿姓赵的人做不到。

皇族无力,国戚上场。一个能办这件事的人,一个在之后的历史里主导一切的人终于登上了舞台。他叫韩侂胄。

韩侂胄,字节夫,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相魏忠献王韩琦的五世孙。他虽身世显赫,但本人的履历上没有任何闪光点,完全凭恩荫当上了知合门事。

这个官职的官方解释是“掌皇帝朝会、宴享时赞相礼仪”。说白了,就是官员不论大小,哪怕是宰执;皇室不分亲疏,哪怕是亲王;再加上外国使节、少数民族的首相,这些大人物来觐见宋朝皇帝,见面时的礼节、告别时的仪式、吃饭喝酒时的举止,都由这个官来指点改正。必要的时候,还要充当引座员,把与会人员带到指定地点去。

皇家服务员而已。

可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哪怕是韩琦,他的五世孙也混到了服务生的地步。那么请问,一个服务生怎么可能参与到宫廷政变里去,并且起到关键性作用?

答案很简单,韩服务员的家庭成员太给力了。她的妈妈是太皇太后吴氏的亲妹妹,他的老婆是吴氏的亲侄女。

这人可以轻松且亲密地与吴老太后见面聊天。

赵皇亲找到了韩国戚,双方的接触很成功,韩国戚同意加入到政变的队伍里。吴太皇太后这边由他负责。赵皇亲转而去鼓动下一个目标。

禁军。

自古宫廷政变必须把禁军军权抓在手里,没有这一手,搞什么都是胡闹。这时南宋宫廷禁军的殿帅名叫郭杲,他本来不想掺和进来,奈何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赵彦逾在临行前抽出时间去找他,两人翻了一下账本,郭杲就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