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死了,宋神宗很伤心,派士兵给他造坟,亲自写了碑文,题名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这个名目很有玄机,两朝指的是哪两朝呢?英宗朝是定了,另一个是仁宗朝还是神宗朝?
只能是英、神两朝。韩琦是英、神两宗的恩人,是仁宗朝的罪人。扶植赵曙、支持濮议,只要他稍有人性都没脸在地下再见仁宗。
其它的还要再说他什么呢,总结他的一生,身为北宋史上知名度排进前十甚至前五的名臣,留给我们的记忆是……在文臣中军功最高,在武将里文彩最好,文臣武将都算上,官做得最成功。这是非常奇妙的,他的一生里打压长辈如吕夷简,阻挠同僚如范仲淹、富弼,欺负小辈王安石、苏轼,甚至连仁宗皇帝、曹皇后都敢去勉强。
刻薄到了这种程度,临死前还当了一回辽国代言人,为什么还能得到忠臣良相的好名声?个中奥妙非同小可,每一个想在官场上有所发展的仁兄都应该引为典范,仔细钻研。
回到正题,神宗长叹一声把这份奏章扔到一边。就算真是对的,也不敢照办。按韩琦所说,那是把全身的铠甲都脱光光站在虎狼面前。只要让对方相信自己手无寸铁还生性善良,狼就很高兴,不张嘴咬人了?真的这么做,可真是位“大勇”之人啊。
迷茫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故人自远方来,安石进殿。
王安石回来了。近6年的无私合作让双方无话不谈。只有面对他时,宋神宗才说出了心里话。以下是史书记载里他们的对答。
神宗:“辽国人来要土地,怎么办?”
王安石:“不给。”
“他们坚持,怎么办?”
“慢慢谈,拉长时间讲道理,备战。”
神宗突然心慌:“要是真的打起来呢,怎么办?”
王安石摇头:“绝不会。你不要怕,更别示弱。鬼都是怕出来的,过分示弱,对方本不想打,也会开打。”
神宗的情绪更加低落:“我怕的就是辽国会突然出兵。”
这是思维的死胡同,什么都为敌人着想,把自己的权力、主动都拱手让出。这还怎么做人呢,起码的生活安全都保障不了,何谈发展强大。王安石郁闷中有些发火,他说:“辽国现在是强盗,抵在家门口抢劫,如果只想花钱免灾,直接给钱割地就是。如果不想,就马上备战,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是怕我们北方空虚,来不及准备吗?”
神宗点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王安石把一件件的报告摆在桌上。公元1069年三月,辽国大臣耶律使逊煽动北部准布部落叛乱,辽国花了很大力量才镇压下去;同年十二月,辽国五国各部落又叛乱,辽国动用皇室斡鲁朵才能平叛,这改变了辽国力量的格局。
在以前,辽国北疆的实力足以搞定任何叛乱,根本不用中央军队出动。比如当年萧燕燕的大姐,足以自立一国;
公元1071年,辽国北方大雪灾,南方大旱灾,遍地饥民,国力大降;公元1072年元月份,辽国北部又叛乱,乌古敌烈部自立为帝,辽国再派斡鲁朵平叛,一连打了几个月才成功。经此一役,辽国北部很多部落被斩尽杀绝,夷为平地。同年辽国国内大饥荒。
这些之前,是公元1063年的皇太叔之乱。辽国这样的状态根本自顾不暇,眼看着就会四分五裂,拿什么来攻击军事实力空前增涨的宋朝。
摆事实讲道理到了这份儿上,还有说不通的人吗?答案是有,相信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竭尽全力地劝某人别办傻事,可那个人像是发了疯一样,跳着脚的要往坑里跳。
心理上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能治好的。
不久之后辽国人又来了,萧禧这次的准备很充足,带来了辽方认定的分水岭地界图,指图划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为了显示决心,他使出了上门要债最常用的一招——赖着不走。
宋、辽两国明文规定,双方使节互访,留京的最长期限是10天,过期必须走人。可萧禧就这么赖着,人至贱则无敌,作为礼仪之邦,宋朝总不能把他轰出去吧。
使馆里的萧禧很得意,他的态度、边界上渐渐集结的辽兵,加上带来的这些地图材料,三管齐下,宋朝人这次肯定会屈服。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坏就坏在地图资料上了。宋朝当时有一个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水利、冶金等等等等无所不知无所不精。基本上往前推三百年,往后推三百年,总共六百年没有人能超过他。
他是个神话,天文方面他提出了新历法,和现代用的阳历相近;物理学方面,他记录了指南针原理及多种制作法,发现了地磁偏角的存在,比欧洲早了400多年;数学方面,他首创隙积术、会圆术,也就是二阶等差级数的求和法,和已知圆的直径、弓形的高,求弓形的弦和弧长的方法。凡此种种,都只是他庞大知识的冰山一角,多年以后,他写了一本书,集成了他一生的学术。
书的名字叫《梦溪笔谈》,作者沈括。
沈括这时是右正言、知制诰,宋神宗指定他接待辽国使臣。接到命令之后他没进驿官去接什么待,而是远远地站着,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走进了枢密院的资料室。这是个庞大、巨大、无比大的资料室,里边分门别类保存着自宋朝立国开始直到神宗年间所有的邦交往来公文。在这些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沈括整整呆了一夜,天亮时出来他捧着一叠旧纸,那是60多份辽国历年与宋朝签订的边境合约原件。
上面显示,这次辽国人所要的土地,以古长城分界,只有30余里远,根本不像之前双方认定的数百里土地。宋朝上下大松了一口气,证据确凿,拿给萧禧看,这是你们自己写的文件,还有什么话说?
萧禧没有话说,不等于辽国人都沉默。沈括跟着他出使辽国,扮演当年富弼演过的角色。不过他的待遇远远没有富弼好,主要原因是辽国的君臣一代不如一代。耶律宗真时期各种花招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充满了技术含量,到了耶律洪基手里,辽国变得简单粗暴。
会谈现场像个菜市场,没有隔离带没有隔音墙,一堆一堆的契丹人围着宋朝使臣,足有1000多人,对沈括等人进行无情的围观。谈判的过程没法介绍,第一次数太多了,前后一共6次;第二辽国人千篇一律,就是要钱要土地,至于理由?堂堂的辽国宰相杨益戒能说出这样话来:“你们宋朝人太小气了,几里大的土地都不舍得,还能算是兄弟之邦吗?”
无耻到这个地步只能用无聊来形容,拜托打劫也要有个响亮的口号好吧。这里要表扬一下沈括的镇定,腹有诗书气自华,学问到了他的地步,面对各种非难总会有办法。他居然在原有的30余里基础上,又让辽国人作出了让步。
“舍黄嵬,以天池请,括乃还。”
回来的路上他也没闲着,把辽国的山川道路风俗民情写成了一本书,名叫《使契丹图抄》。图文并茂,献给宋神宗看。
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接近了尾声。从结果上看,不管是以分水岭,还是黄嵬山、天池等地为界线,宋朝都是吃亏了。花钱买平安,再一次受气。可终究换来了北线的平安,让之前确定下的先河湟再西夏最后辽国的平定计划得以实施。
可是突然之间事情又有了变化,辽国人再一次反悔,他们派来了一个叫耶律普锡的人到边境上要求重新谈判。从前的结果全部推翻,价码回到了最早时的要价。
宋神宗长吁一口气,觉得天都阴了,没完没了的辽国人,贪得无厌的辽国人!他召见王安石,问这次又得怎么办?
这一次王安石也沉默了,他盯着北疆地图默默出神。好一会儿后说了8个字:“姑欲取之,必先与之。”然后拿起笔来,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把黄嵬山以外近700余里的土地都割让给了辽国……
这太意外了,这还是王安石吗?前些天还振振有辞绝不割地宁愿开战的人,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懦夫卖国贼。
这成了王安石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宋史上说他这大笔一挥把代北最后一道门户雁门关天险都割出去了,从此之后宋朝彻底没了北大门,辽国人想入侵就和吃饭散步一样的方便。要注意,这个事实——王安石割让领土700里;这个后果——宋朝失去北疆天险,是历代史书都认定的信史,直到现代新中国建立之后,仍然是官方主流史实。
只不过万事都怕有心人,真相只有一个,只要用心去查,没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这里吁一口气,抹把冷汗,俺真是用了好多的功夫,到处搜集资料,才得出的下面的结果啊啊啊啊啊啊!
资料的总方针不外乎两条,第一,地理位置。到底割让出去的土地有多少,在哪里,乃至于前面频繁出现的黄嵬山、冷泉谷、天池庙、牧羊峰、梅回寨、瓶形寨、蔚朔应三州边境,还有分水岭这些地方都在哪儿。查清楚了,真相自然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