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如果这是宋史(全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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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开封青云路(3)

事情从被废除的郭皇后说起,但真正的起因是仁宗陛下多愁善感的心灵。话说一日夫妻感情浅,十年夫妻常翻脸。上次废皇后的场面很劲爆,稍微冷静之后,赵祯就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了,他想她。其实换个角度想事,所谓的废皇后事件是多么的儿戏,不过就是20多岁的小夫妻吵了一架,扇了个落点不太准的耳光,有什么大不了的?差别就是他们的身份在作怪,不然扇到猪头脸也不必善后。

一年半过去了,赵祯生活在女人的海洋里,美女太多,就会审美疲劳。某一天偶然到后花园散心,他看到了一乘积满了灰尘的小轿。那是他前妻经常坐的……那一天人们发现皇帝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来写了点什么,命人送到了长宁宫,给前郭皇后,现玉京冲妙仙师看。郭MM看了之后突然流泪,那是一首《庆金枝》,她的丈夫还在想她。

郭皇后伤感之余,写了一首和词,回赠了赵祯。据资料记载词句哀惋凄切,皇帝看了之后更加难过,立即命人悄悄出发,请前妻坐上小轿秘密进宫,见上一面。但没想到被拒绝了。前皇后有一个条件,要爱情、更要名分。如果要她再进宫,必须“百官立班,受册万可。”

百官立班,那必须是朝政大殿了;受册方可,更加严重,皇帝登基要造个金册,以示合法,她要求再受册,就是要再当皇后。

这……就是条件?史称赵祯犹豫了,他长时间地沉默,不置可否。于是一般史书上两种论调都出现,第一,郭皇后继续昏迷,真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啊。好容易丈夫想你了,不说见面之后趁热打铁先拉近关系再说,反而大泼冷水,一下子把丈夫浇得回到现实——想起她有多么的强悍;

第二,赵祯也是个心血来潮,做了再说,没有前瞻概念的毛头小子。既然废了就不要想、既然想了就别犹豫,这样既想又怕,你在搞什么?别说皇帝,你连个男人都不算。

但系统点翻阅宋史,仔细点考证时间,就会发现赵祯沉默的理由。那不是他愿不愿的事,而是操作的难度实在太大了。这时再册立这位郭皇后,就得先废掉曹皇后再说!

赵祯早就有了一位新皇后了,那是开国元勋,第一“良”将曹彬的孙女。看时间,废郭皇后是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十二月,立曹皇后是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除了烦人的朝政、言官之外,赵祯就在为女人发愁。他不懂,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就这么的难吗?就连已经亲政的、死了爹、妈、养母等所有管制人员的皇帝也做不到?!

事实上就是做不到,他本来喜欢的女人又一次被赶出宫门,他不喜欢的女人,像以前的郭皇后那样,被人硬塞给了他。

这一次他喜欢的妹妹姓陈,以前从没见过面,是淮南寿州一位大茶商的女儿。之所以会被领进皇宫,一来是基于上次废皇后的诏书里已经包含了再选皇后的意思,宫里相关人等必须执行;二来就是陈茶商的活动能力。提到商人,相信大家就非常的期待,宋朝的商业和商人实在是太令人神往了,必须得详细讲讲,可时机还没到,只能先就事论事地说说陈茶商的伟大目标。

先就是遗憾,宋史里虽有食货志,但是从不给商人立传。不然很可能这位陈姓商人就一定在内。陈商人先是经商成功,然后花钱捐官,这似乎很普通,每个朝代每个时期都有人这样做,但能把女儿成功的引渡进皇宫,再让皇帝亲眼看到,试问有几人能做到?

这需要什么样的关系网?如果再让猜测升级一些,比如说,他真的成功了,陈妹妹成了大宋皇后,那么这位国丈的前途和作为又会怎样的辉煌(会不会资本主义真的空降到宋朝?)。种种神奇,但都只是猜测,事情回到原点,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对陈妹妹的感觉。

一见钟情,赵祯确信自己找到了梦中人。没有资料显示陈茶商的女儿是多么的漂亮,只记录过仁宗陛下对她的喜爱程度。

赵祯亲自翻阅《百叶图》,那是宋朝选择良晨吉日时才有的举动。他要给自己的婚礼定日子。这时我们就应该明白一个事实了,赵祯的择偶取向。只要稍微回忆一下他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人,以及他讨厌的人,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仁宗不爱大家闺秀,他喜欢的是民间女子,小家碧玉。从前的王姑娘是大土豪王蒙正的女儿,尚美人、杨美人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再加上后来的“温成皇后”张氏,以及这时的陈妹妹,哪一个不是钟鸣鼎食、被礼教和富贵训练成冰山美人,或者娇蛮公主的女孩儿。

由此也可以稍微窥测到赵祯的心灵一角,他从小就是被刻意训练成的皇太子,从出生起就没有亲情、疼爱、撒娇、玩耍等孩童的特权,所以他盼望的就是这些。可要命的是,永远都有人来阻碍他。

以前是他的养母,现在就是他的大臣。头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副宰相宋绶,这是当年替他向养母刘娥要过权力的恩人,可这时不同了,宋绶很激动,手里拿着一份当年最震撼的红头文件找上门来。

就是那份废皇后诏书,宋绶逐字地念给他听,里面有这样八个字:“当求德门,以正内治。”这就是说,要从贵族门阀之中找女朋友,你曾经向全国子民保证过的,现在找的却是个下贱的商人女儿!

赵祯有点懵,真的?这么长的诏书,难得你还记得……废话,宋宰相瞪眼,当初那就是我写的。那又怎样?爱情面前,宰相靠边,赵祯决定不理睬,可紧跟着首相、枢密等等一大堆的宰执大臣都拥了过来,七嘴八舌,集体反对。

赵祯自有办法,他身手矫健,瞬间失踪,躲回了皇宫内院。怕了你们,躲了还不成?关上房门,自成天地,我有陈妹妹,再定个好日子,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就翻开了《百叶图》,于是宋史里太监的巅峰表演时刻就出现了。

赵祯正在看,身后突然有人问:“陛下阅此何为?”一回头,原来是专门管药的太监阎士良。怎么办,太监敢多嘴,这是在挑衅啊。正确的应对就是断喝一声,大胆的奴才,要你来管?

然后直接暴打。

但要小心,皇帝和皇帝不同。赵匡胤那样的是农田里长大的,进了皇宫太监就只能是奴才,可赵祯这样宫里长大的,太监有时就是家人,说话可以随意的。所以才有赵祯的回答。

他反问:“你要说什么?”

太监更绝,不回答,继续提问:“陛下知道‘子城使’是什么样的官吗?”

嗯?赵祯不解。

“那是大臣家里奴才的官名啊……”阎士良边说边摇头,然后才说出正题,“那个陈茶商,他捐的官就是子城使。您要是娶了他的女儿,置公卿大臣于何地?置您本身于何地?置列祖列宗于何地?置……”

“够了!”赵祯勃然大怒,可心底里却突然悲凉,名分……他知道他的梦又一次破碎了。

曹皇后就是这样被选进宫的。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定型,赵祯的悲凉铸就了她以后的寂寞。他一点都不爱她,但有足够的教养去尊重她。宋史里一位经典的皇后、皇太后就此诞生。

一生尊而不贵,贵而无威,只是一具锦缎包裹、彩绣辉煌的神像,就算在丈夫死后,都得低头做人,任劳任怨。

不知道看到这样的皇后,是不是还有女孩儿为王子、皇帝怀春呢?

答案是有,至少还有前皇后郭氏。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提那个条件的理由,一乘小轿秘密地接进宫去,这是偷情,还是怀旧?无论哪一样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灵,那本来都是她的,现在居然要像个贼去偷!

她还是错了,这个女人是激情型的,头脑一热,就只奔着自己的目标直线杀了过去,从来不看周边还有些什么。就像当初那个耳光一样,忽略了离得太近的丈夫,这时她把问题仍然看得太简单。她忘了皇宫是个森严寂寞的地方,宫女太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刺激性的小道消息。她要求复位的消息就像一股急速流淌的暗流,从她的长宁宫瞬息之间就流到了信息终端。

准确无误,那个上次对她落井下石的人的耳朵里——大太监阎文应。紧接着消息外传,转递给了中书省里的主人,首相吕夷简。

谁犯罪谁受益,谁得利谁提防。这个女人一旦重新成为皇后,终有一天会反攻倒算。那还等什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在宋朝的正史中被列为“怀疑”,几件事连续发生,没法证明到底是谁做的,可是干脆利落,烦恼和痛苦都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解脱。

事发顺序如下:

一、年底十二月,赵祯按惯例出宫到南郊举行郊祀大典;

二、长宁宫里的郭皇后突然生病;

三、阎文应带御药院的医官去看病;

四、几天之后郭皇后暴亡;

五、御药院的头儿叫阎士良,就是前面说过把陈妹妹赶出皇宫的人,也是阎文应的儿子(亲的、干的不详)。

六、赵祯回宫后才知道人死了,很悲痛,但没办法,只能再次搞出生死两皇后的把戏,追认前妻的皇后身份,以最高等级出殡发丧。

以上就是全部的事发始末,很明显,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内幕的人,就都会闪出一个念头——郭皇后是阎文应害死的,手段是趁机下毒。说不定就连最初时的得病,都是他派人做的手脚。谁让他儿子是御药院的,还就在现场。

但问题的关键是没法指证,不仅没证人,就连物证都找不到。比如说,最起码的一点,中毒啊,尸体还在,可以解剖求证嘛。可那是皇后,不管是不是前妻,都是陛下的私人产业,以为死了就可以随便谁去乱动?信不信就算宋慈早生150多年,在北宋就当上了提刑官,敢动这个念头,都得被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就只有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死太监逍遥法外,快乐人生……那还要那么多的言官干什么?!

回头说言官,这时候御史台和知谏院都元气大伤了,孔道辅他们被赶出京城,台、谏内部大批换人,换上去的都是吕大宰相的亲信。效果非常好,基本上在上次的废皇后风波之后,直到吕夷简倒台为止,御史台、知谏院就再没找过皇帝和宰相的麻烦。

可这次是例外,这样的事都可以沉默,那么大宋的天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吕?!知谏院系统有人站了出来,是谏官姚仲孙、高若讷,他们联名弹劾阎文应,罪名是毒死前皇后,证据嘛就比较新颖,居然是一些声音。

赵祯去南郊举行郊祀大典时,有人听到阎文应在行宫里大声骂人,被骂的是御药院的。也就是说,必须得动用相当吨位的联想,才能联系到后来郭皇后的死。

——御药院的人本来没想下毒的,是被阎文应威胁的。

这就比较恶搞。试想阎文应真的要威胁,还喊到了那种分贝,是不是满行宫的人都应该听到诸如“……去把这包药给郭皇后吃了,你得保证她一吃就死,不然你就去死。”之类的吼声?

那还是威胁吗?那是在向大宋朝的皇宫人员的基本智商挑战。退一万步讲,阎文应当时真的这么吼了,也有N多的人听到了,可你有留声机吗?大宋律例里声像制品可以是呈堂证据吗?这些事真是越想越烂,相信赵祯听了之后都会苦笑摇头。

恨可以,有点技术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言官们变得声色俱厉,我们知道没证据,正因为这样,才更要不讲理。一句话,不管怎样,阎文应必须得死!但在宋朝,你想杀死一个官员,那可实在太难了。求其上而仅得其中,经过反复较量,阎文应和他的儿子阎士良都被贬职,赶出京城,到老少边穷地区去改造。

皇后死了,可凶手却不死……言官们气得集体挠墙,却不料更抓狂的事情在后面。处罚下来了,可阎文应居然拒不执行,我就是赖在京城里不走,你奈我何?这可真是大太监八面威风,言官算什么,皇权又算什么?圣旨不如草纸。

谁让我上面有人?

人人都知道,那个人就坐在宫中,中书省、政事堂的头把交椅里,乃是当朝首相吕夷简。这时有个问题,吕夷简为什么要与言官为敌,甚至与皇帝作对,这样保着阎文应?这就要往回翻书,回到15年前左右,那时也有一对宫里宫外相互勾结的最佳拍挡,名字叫丁谓、雷允恭。

自古权臣奸相,都少不了这个结构,尤其是和平时期。宋朝,甚至以后的明朝,不论是忠的,还是奸的,不论是这时的吕夷简、稍后的文彦博,还是几百年之后的张居正,都跑不出这个宿命——除非你不想独领朝纲,说一不二,不然都得这样过日子。

于是有一个推论在一个人的心里形成:吕夷简要保住阎文应、吕夷简还要内外勾结、吕夷简是个权臣、奸相、吕夷简必须得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