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欧阳修、韩琦等人,就要提到一个享誉宋史三百余年的名号——天圣进士集团。在刘娥当政的10年期间,政治成绩暂且不论,她开科取士考上来的人才,是宋朝有史以来最璀璨夺目的,像井喷一样的突然到来。
请看下列名字。
天圣二年甲子科,前三甲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贾昌期,宋祁等;
天圣五年丁卯科,前三甲是王尧臣、韩琦、赵概,以下有文彦博、包拯等197人;
天圣八年庚午科,状元王拱辰,以下有刘沆、石介、蔡襄、孙抃、田况、刘涣、王素、张先、张谷、孙甫、尹源等,欧阳修名列一甲第14名,后来的一代名相富弼也出自这一年,只是他是茂材异等科(特殊才能被举荐),并不是出自考场。
纵观历史,这些名字不仅闪耀在现在的仁宗朝,更是后来的英宗朝、神宗朝的骨干力量,某些人直到哲宗时期仍然有影响力,所谓仁宗养士,三代受益,指的就是他们。在这一年,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崭露头角,但并不是在职务上,大宋朝的官场顶级职位距离他们仍然有一段距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名闻天下。
文章名气。其中的代表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字永叔,生于公元1007年,四岁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由叔父资助长大。可以说他的生活比范仲淹还要苦,家里连纸笔都买不起,他的妈妈要用芦荻为笔,以沙地为纸,教他认字。“画荻教子”的典故就是这样来的。
他学的还是以应付科举考试为目的官方认可的“时文”。也就是从晚唐五代以来,直到宋仁宗中期以前一直盛行的西昆派、四六体(晚唐诗人李商隐写骈文,好以四字、六字为句)。用这种文体来书写自己对四书五经的见解,就是当年士子们考试的内容。
家境贫寒,必须考中,欧阳修把他10岁时在邻居李家仓库里发现的柳宗元的文集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记忆的深处,开始了刻苦研读。
欧阳修17岁下考场,27岁终于殿试成功。前后计算,是十年寒窗,外加十年科场,共20年的光阴,才让他跃入龙门,踏进名利场,他最早的官职是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
多么有缘,以西昆派、四六体格式考上的官,马上就要向西昆派的当时掌门人报到——西京洛阳当时的留守就是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钱惟演。吴越王的后代风雅绝伦,不仅深通做官之道,更在诗文造诣上惊艳世人。
官场上,他是刘娥的“哥哥”刘美的舅子,丁谓丁相公的亲家。仁宗即位之后,他又马上把郭皇后(刚废的这位)的妹妹娶作儿媳,裙带关系与时俱进,随时与皇家保持亲切的距离。
文学上,他是与杨亿、刘筠相提并论的西昆派领袖,严格说来,就连晏殊也是他的后辈。具体的表现就在不仅他个人的文风绮丽浮艳,浓得就像桂花嫁接了玫瑰,香上加香。他的幕府号称“天下之盛”,全都是诗词俱佳的人才。
欧阳修如鱼得水,他结识了谢绛、尹洙、梅尧臣等风流才子,曾是洛阳花下客,那时节无拘无束、快乐逍遥,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众才子游龙门,上香山,探白居易隐居之地;处普明院,入竹林,效昔日七贤之饮,也喝得一塌糊涂,甚至年轻人会犯的错,他也都一体犯之。
某日,钱惟演在后花园设宴,宾客齐至,唯独欧阳修未到,好久之后,才见他与一官妓姗姗来迟。众雅士不问推官问佳人,为甚来迟?
答曰:暑热午睡,金钗都弄丢了,正在找,所以迟了。
众皆大笑,风流罪过风流罚,如你能让欧阳推官填词一首,金钗我们赔给你。于是词牌史上的名作《临江仙》就此诞生——“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犹有堕钗横。”
妙哉!但更妙的是留守大人的风雅解人,钱惟演之雅量高致,真可流传千古。他的幕僚们冬日出游,乐而不返,从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崇山峻岭,被大雪阻断深山,他派人夜渡伊水,送来了官厨和歌妓,说官事不忙,请尽兴游乐,只要归来时佳作满笈就足矣!
这样的日子截止到钱惟演的死期,就在这时的公元1034年。欧阳修也被调回京城,进入翰林学士院、授宣德郎、充馆阁校勘,变成了京官。
东京开封城,美得就像一个梦。大宋至今立国已过70年,汉民族勃然复兴,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天堂。据考证,此时人口在1万以下的城镇,共有3000多个;在1万与10万之间的,北宋不会少于1000个;超过10万以上的超级大城,至少有6座。
比如,风光旖旎的苏州、富饶锦绣的成都、位于南北东西交叉口上的交通枢纽的鄂州以及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但所有这些,都远远不及京都开封。
伟大的开封城,它的人口至少超过100万!它的繁华,就由上面所说的所有城市来供给,其中最主要的生存命脉,就是四条运河——汴河、蔡河、五丈河,广济河(又名金水河)。
每年由它们从南方运进开封的稻米就有600多万石,其余的各地特产就更多不可数。史称“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至于其他的珍宝玉玩,服饰器具,更加难以想象,是以后直到清末,甚至就在现代也望尘莫及,再也没有达到过的!
物资的天堂,代价就是生存的极限。有太多的人向往它,包括当年的蜀川小银匠龚美,不远千里进东京谋生,却只能卖了自己的老婆刘娥,才能勉强活下去;当然也有更多的人一贫如洗走进来,却变成达官显贵,荣耀一生。比如,那些考中的举子们。
这就是那层炫丽外表下面所隐藏着的真相,每个人都活得很累,小人忙于挣钱,大人忙于争权,难度都是当时最艰巨的。
公元1034年,欧阳修所走进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进城之前,他是个风流才子;进城之后,他成了……一个噩梦。在以后他还剩下的近40年的生命里,他把敌友双方都摧残得体无完肤、躺倒一片,几乎在任何事情、所有场合里都有他活跃的身影,直到仁宗朝改革不成,人事不兴,最后他自己也背负丑名,灰头土脸。
一句话,此人堪称是北宋史上最不知所谓的一颗灾星。他爆发的速度,是从刚刚走进开封城时就开始了。事情的起因,是由当时的另一位著名的大嘴巴——石介所引起的。
石介本是南京应天府的推官,乱讲话、敢讲话早就出名,大家可以回想之前关于赵祯突然昏倒时他的表现。他能远隔数百里,写信报告当时的枢密使王曾,讨论一下皇帝昏倒的内幕。这时他升官了,被任命为御史主簿。这消息让他振奋,这就算是御史台的人了,以后可以变成官方的大嘴巴了。
于是兴之所致,信口开河,他把当时的各个部门的工作都评价了一下。注意,这是他的爱好,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结果就是还没到御史台报告,就被开除。
官场一片轰笑,多么理想的御史台人物啊,居然就这样被浪费了!这也正是欧阳修想说的。注意他选择的谈话对象,他可没像富弼那样动不动就写信给皇上,他的爱好是把国家用来监管官员的特殊机构——御史台、知谏院的长官揪住,大耳光来回地抽,抽完这个抽那个,抽完那个再抽这个,直到所有人都鼻青脸肿。
从御史台开抽,当时的长官是杜衍。杜衍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他活着的时候“不置私产,第室卑陋,葛帷布衾。”就是没有私家存款、没有大房子、没有好被褥。到他死的时候“殓以一枕一席,小塘庳家以葬。”即没有陪葬,没有大坟。可他最后的官职却是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为宰相,迁太子太师,封祈国公。
这样的头衔,这样的品德,就算活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新社会,也是楷模了吧?别忙,再接着看杜衍的能力。杜衍让大宋朝各级官员都恨之入骨,此人的公认外号是“官吏克星”。他什么都懂,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耍任何花样。但欧阳修就要从他最强的这一点着手,告诉这位克星,御史不是你那样当的!
欧阳大才子提起笔来,给杜长官写了封信。主要内容有两点。
第一,欧阳修解释了一下什么是“主簿”,定义为这本不是言事的官员,是御史台的内务人员。于是定义延伸,即石介的行为就是多此一举,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和必要。很好,相信杜衍看了一定会会心一笑;但大才子马上笔锋一转——那么为什么石介还是说了话呢?这正是他的高明和杰出的地方啊!试想他没权力都说话,那么他有权力了又会怎么样呢?对,他会加倍地说、努力地说、忘我地说。这正是一个御史最应该具备的素质!
于是结论出现:石介不仅不该被降职退货,反而应该正式进入言官的行列,成为御史台的正式员工。
第二,欧阳修展望了一下开除石介的后果,逻辑如下:现在把石介给退货了,接着还要选人。选的人必须得比他更好。可好的人怎样表现?对,好辩,一定是好说话的。但以石介为例,好说就会被开除,于是再次选才……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对,只有等到找到了那些不好说话的“人才”,你们才会满意!可那还是言官吗?!
于是结论再次出现:马上把石介请回来,官复原职,并且升职,这才会杜绝可能产生的循环式言官失语证的可能……
不知道杜衍当年看到这些分析的时候是不是脑子很晕,不过事情的结果是欧阳修被强力反震,胸闷、缺氧等等头晕迹象都开始出现。因为杜衍的反应是——不用。
我不反驳、不理会,只是不用你,你还有何话说?老天在上,实在这才是最英名的对策。杜衍不知是从哪里感知到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真实底蕴,还是说他歪打正着,没心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没理他。反正综合以后三四十年里的事例分析,这才是对付欧阳修的最好办法——千千万万别去理他,不然事儿就会无限扩大,不可收拾,敌我双方都会鸡飞狗跳。
欧阳修的事告一段落,出师不利,休养生息,只好去等下一次机会。他的名头已经打了出去。毕竟让御史台长官低头不语,骂不还口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可是与这个时段站在风头浪尖上的那些人、那些事相比,他还是太渺小了,根本不值一提。
帝国宰相又换人,吕夷简荣升首相,李迪几乎是自动跳崖,成全了他的首相梦。
事情由当时的一位名臣范讽引起。范讽,字补之,进士及第,论官职,他达到了两府之下的最高等,曾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权领三司使,而且长期在御史台工作,曾经一度做到了御史中丞。此人胆子极大,非常活跃,在近十几年以来的所有大事里,都有他的参与。比如,刘娥贬除曹利用,他曾经悄悄地对刘太后说:“今权臣骄悍,将不可制。”他当时的官,不过才是太常博士。
玉清昭应宫被雷击烧毁,刘娥要重修,他不仅反对,而且还反对追查失职人员,理由是老天爷烧的东西,要是把这结果归于某个人,是篡夺上天的成绩。
还有无论如何都要把钱惟演赶出京城,不许这个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五代遗孽”当宰相;以及到山东当官时,当地发生饥荒,他把宰相王曾家里的粮库打开了,搬出几千斛粮食赈灾;他甚至还对契丹人叫过板,有一年他出使辽国,路过幽州城北,只见平原旷野,高云长天,突然慨叹:“此为战地,不亦信哉!”
契丹人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不做声。最近的一次风头,他出在废郭皇后的事儿上。他在吕夷简表态之前,就率先说过,皇后没生出儿子,早就不称职了。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胆大、性狠、敢做,而且目光敏锐,料事极准。
他不是顶级大臣,可什么事都敢掺和,并且都赌蠃了。唯独最后这一次,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在事先时,能知道哪件事才是极限,哪个人才真正的惹不得呢?
那个惹不得的人,叫庞籍。庞籍,字醇之,单州成武人。及进士第,按部就班熬小官,从县到州再进京,非常规范。按说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离着前面范讽所惹过的那些人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够瞧。
惹他就惹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庞籍主动惹的他。
庞籍进京之后的官也很杂,开封府、大理寺,最后转到了御史台做殿中侍御史,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把范讽弹劾的。先说弹劾内容,有点绕,容俺细细道来——范讽当时是三司使,以财政总长的身份为左藏库监库吴守则申请升官,理由是监官有方,没丢东西。这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很正常,但是私下里发生了一件事,他又拿出了精美的银制鞍勒送给吴守则作贿赂。这就奇怪了吧,大宋朝财政总长啊,居然给下属一个小小的仓库保管员送礼?!
别急,再看内幕,特别正常。吴守则的女婿,就是导致大宋朝皇帝挨耳光、皇后被废除、大殿门口成菜市场、范仲淹孔道辅被勒令下乡改造的尚美人的异母弟。怎样,七扭八歪,目标准确,一定要和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拉上关系。这也着实地符合范讽一贯的做事风格,胆子大、眼光毒、下手狠,只是动作太快了点,转眼之间耳光门事件发作,尚美人已经出家,成了太上老君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