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届科举不得不说,是公元1024年,天圣二年这一届。它的特殊性不是说以前赵恒有病,宋朝已经停办了很多年的科举,也不是说,这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科,就如何怎样。它是一块里程碑,宋朝的名臣们从这时起,进入到文华风流的阶段。
此前的大臣们不管多有能力、多有性格,但都稍逊文采。比如赵普,这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人物,再比如寇准、王钦若,再有才能,笔头上的功夫也实在一般。当然,是和他们的后辈相比较。
这一科的前三甲分别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哪一个都在宋史中大名鼎鼎,但真正文名最盛的,却是一甲第十名宋祁。
他是状元宋庠的弟弟,才华,单论才华要远远高出乃兄,当时的考官都把他定为了状元,可是伟大的刘太后知道后很不快乐,她或许是从人伦大防,或者家庭和睦出发?说了一句“弟弟的排名怎么能高过哥哥呢?”于是大宋排头站,小宋退第10,排名就此搞定。
状元没了,可小宋一点不在乎,他今年才26岁,什么都来得及。尤其是清寒人家出身,一跃进入罗绮丛中,富贵无可限量,怎一个销魂了得?从他开始,我们来见识一下,这时、还有以前、将来宋朝的顶级文人们都在怎样生活。
宋祁注重享乐,富贵温柔,是一位理想型的才子佳人。尤其是天生幸运,生在真宗与仁宗年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足、最安宁也最开明的时代。他所享受到的人间快乐,是其他朝代,如汉唐时的司马相如、李白或者明朝的唐伯虎之流所望尘莫及的。反映在诗文里,就是一派“春日之酣乐,欢乐不晓天”。
不晓天,是说他及时行乐时的派头。他比寇准都奢华,寇准喝一夜酒,顶多是蜡烛浇满地,绊人几个跟头。他是喝完之后,让所有的客人都晕头转向,出门就昏倒。因为他也是用重幕把酒局包住,里边点上巨烛,歌舞弹唱,完全不计时间,直到散场时一拉开幕布——外面阳光普照……
所以他过的是贾宝玉的梦中生活——富贵散人,但好则好矣,了却未了,这方面真正的大师是他的一位前辈,两人无论是诗文,还是身世,都非常的相像。
当朝重臣,前神童晏殊。
此人凭着在真宗朝晚期的明哲保身以及稳重厚道,已经是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了,不久之后就会加封给事中。富贵比宋祁更富贵,闲雅比宋祁更恬淡,他早就不去追求纸醉金迷的表层享受了,他要的是富贵等级里的极品,即富贵得不像富贵。
可以在他的诗文中寻找,他曾经鄙视过另一位词人李庆孙,李氏写《富贵曲》时,用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也就是说以金粉写字,以玉牌记名,真是很富,不过那是暴发户。晏殊自己的风格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看不到半点夸富的词句,但优越闲散的生活活灵活现。
联想到现在,顶级的富豪之家,或者劳斯莱斯那样的名车,哪有半点张扬的地方?一切都温文而低调。这就是境界。但是说到底,他和宋祁都只在宋词中留名,没法独领风骚。
第一,他们所擅长的都是“小令”,这是从五代时起就流行的口语化词牌,精新明丽,短小动人,对言辞能力要求极高。他们也做得极好。但终究只是继承,最多是在原基础之上发扬光大,没有破格创新,另立一片新天地。宋词的经典“慢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由那位终生潦倒,但精彩绝伦的人来推陈衍生。
第二,他们的文风太绮糜了,说到底就是五代南唐的遗风,花间派,追求极致的艳丽,纯粹的宫廷享乐风格。如果要比较的话,他们顶多就是早期的李煜。那么试问论精妙灵动,他们怎配与李后主并论?而后主的词都没法与唐诗相比,诗借古喻今,包罗万象,可以怀古、可以论政,也可以伤情,与之相比,这时的词还只是民间小曲。
所以晏殊等人的艺术,都只是在富贵的生活之中炫耀他们的优雅,抓着满把的金钱,玩命地表现自己多么地不在乎,多么地向往自由的生活,既又要富贵又要当散人。看穿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他们的所谓成就,以及个人的人品高低。
文章映人心,要不违心才能动人心,在这一点上,有一个人做到了极致,他虽然没有富贵,却真正的做到了散人。所以他才是那个时代里的唯一。
林逋林和靖。
宋代数雅士,首推林和靖,其余诸子不过附会而已!就连苏东坡都包括在内,都是身站富贵岸,遥望彼岸花的人。
一个个都放不开眼前的名利,一生都在官职薪禄之中打滚。以坡仙为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我要归隐!”但总是归不成,原因何在?
就像佛家所说——要想没有老、病、死,除非根本就不生。一语中的,想要归隐,你得先入世,既然已经入世,繁华罗绮缠绕,怎能说撒手就撒手?所以林逋最高,他根本就没有入过世。
他是一位真正的隐士。
提到隐士,先说年代。林浦生于公元967年,死于1028年,严格划分,他应该算是宋真宗朝代里的人。那么就有一个例子来对比——真宗朝紫气东来、金光闪烁、声震寰宇,看一眼就晃瞎,听一声就震聋的无耻大隐士种放。
此人应该说很有影响力,但我基本没提,因为我懒,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写一个无聊、无用之人。此人姓种名放,字明逸,河南洛阳人。父亲是个小吏。从小学文,父亲要他科考,他不去,说学业没成不去现丑。长大之后,几个哥哥都弃文从武(有种说法,后来宋军西北战场的种姓名将,就是他们的后代),他则干脆带着老娘进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隐居。
隐得很有成绩,公元992年,陕西路转运使(省长)宋惟干向宋太宗推荐这位隐者,赵光义一听很有兴趣,立即下诏征种放进京。但老种没理这个茬,原因据说有两个。
第一,他妈说了,你想隐居就好好隐,结果连皇帝都找你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乖儿子,我要离开你,独自进深山彻底隐居;第二,说老种是想应征的,连官方给的路费都收了。但他刚想起程,就遇上了从秦州刚被贬官回家的好友张贺。张官人一语惊醒傻狍子,对他说:“死蠢,你现在去应召,大不了给你个县主簿或者县尉之类的芝麻官,还要脸不要?你马上装病,就是不去,这样将来的希望就会大大地了,这才是有面子有成绩的隐者。”
哪个才最真,根本没考据,但可以看后面的事实。
到了真宗朝,果然名声在外,加上种放的脸皮已经超级加厚。刚刚咸平元年,赵恒刚登基,他老妈就死了,在古代双亲亡故,是所有做官人的噩梦,无论是谁都得弃官守丧,可种放就不同,他直接托人给朝里的翰林学士宋湜等(居然隐居到了和开封城的翰林成了朋友!)带信,说俺老娘死了没钱埋,你们马上帮我想辙啊!
结果宋湜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两位文坛名人钱若水、王禹僻一起向赵恒上奏。说种放是先帝所看重的隐士,现在有了困难,我们出钱不合适的,不如您来掏,就可以显示朝廷是多么的仁德且有爱心啊……于是赵恒掏钱,然后召见,第一次赐官就是左司谏、直昭文馆,已经是宋朝的中级朝官。
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参照后来苏轼他老爸,三苏之首被征召时,也不过就是个县簿而已。是老苏的才华不够高?不,纯粹是招数不够好!
再以后,种放的官职火箭一样爬升,成为右谏议大夫,吃饭时以翰林学士西向、王钦若东向,知制诰西向下首、真宗皇帝南面正坐,他以客礼北向相陪,走路时可以和皇帝手拉手,家里的田产成千亩,收租时无偿动用官府驿站的工具……种种混账事数不胜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请留意,这就是当时世间第一隐士的风范。
那么回头看我们的林和靖。
和靖生在江南,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西湖自古游人如织,杭州更是东南形胜的大都会,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林逋一点都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隐居的表面形式,一定要躲进深山。
他隐居极早,刚刚进入青年,就躲进了孤山。当时无数人为之婉惜,因为他少年成名,江淮之间文名卓著,本是一颗迅速升起,可在考场之上大出风头的未来学士。但是说隐就隐了,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但这样彻底,却没有半点的孤傲清高假作派,如果有人来看他,无论对方是薛映、李及这样的无名文人,还是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本来嘛,隐居是我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弄得神神怪怪,不近人情?
说到他的生活,世人传颂他“梅妻鹤子”,真是潇洒出尘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个年代,或者是整个人类早就有了一个共识——抛弃了人世间夫妻人伦欢乐的人才是难得的,于是就变成了圣人。就比如仁宗的老师之一崔遵度,此人以儒雅风采著称于世,理由之一居然是他酷爱弹琴,往往通宵不倦,以至于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那么是不是林逋这样终生不娶,荡漾在梅林之中,与仙鹤为友的人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呢?
纯粹是放屁,林逋自食其力,在孤山种了300多株梅花,自己辛勤劳作,以出售梅花、梅子为生,那是怎样清贫辛劳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他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夜黄昏。”的千古佳句,又是怎样的乐于清贫,甘于自守的精神!
是的,他也接受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但宠辱不惊,连写诗感激皇恩浩荡都没有,更不去拍马屁,称颂皇帝封禅多重要,拜神多神圣。最后他死了,死后的待遇是杭州西湖的苏堤之上,建了三个“三贤堂”,其中两位是唐代白居易、宋朝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