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如果这是宋史(全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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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生死两艰难(2)

历史可以证明,寇准真的是心无牵挂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死亡,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远隔千山万重,寇准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阳老家,给他取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他的通天犀角带,宋朝举国只有两条。

路途遥遥,寇准一直在等待,终于犀角带来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向北面的皇帝与祖先跪拜,之后急令左右为他铺设卧塌,他躺了上去,安然闭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个传奇结束了,但却难以盖棺定论。说他什么呢?最简单也最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顿。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无价珍宝,以及在和平时期的朝廷毒药,一个偏执而狂傲的人。理论依据就是他在澶渊之盟后,与皇帝、与同僚都势同水火,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也就谈不到对国家的其他贡献。

很多人就此说,寇准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点,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所谓皇帝与大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为什么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恒脱离了辽国和党项的噩梦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神智不全的痴汉,剩下的王钦若、曹利用、丁谓,甚至王旦,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能扭转当时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发展轨道,把皇帝的晕头行为扳回来的正臣、直臣。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发披缁入敛”,那是忏悔,是愧疚,是对自己深深的鄙视,他们缺少的就是寇准的桀骜刚烈。

可以说,寇准的不合作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的责任心,爱国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变这一切。于是才有了后来要另立太子为皇帝,废皇后,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好让宋朝焕发生机的举动。

但是寇准终究还是太过豪放了,正史对他的评价也没有错——“臣不密则失其身”,搞阴谋政变却走漏了消息,那么失败就没话好说了。可是正史里也没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谋反,是奸臣,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哀痛。他本应有更大的作为。

寇准死了,余波未尽。难道要把他就地埋在雷州吗?自古曰“入土为安”、“落叶归根”,难道寇准连一个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是有,经过寇准的夫人,前宋皇后的妹妹亲自回开封进皇宫请求,刘太后开恩了,宋朝拨出专款搬运寇准的灵柩北还。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专款的数额经过精确计算,只够到达……洛阳。

堂堂大宋朝,号称当时东亚最富,甚至实际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国度,给前宰相的最后一次旅差费居然缩了水。这真是搞笑,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变成了史实。

翻开地图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临近黄河时,就是开封,要再往左,拐个小弯才是洛阳。这就是问题所在,运费怎么会不够呢?如果论直线距离的话,到开封和到洛阳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开封更近,至少它们都在河南省内。于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刘娥的决心——无论生死,寇准都别想再进开封城!

这也是给整个大宋官场的一个警告,在发配了活的丁谓之后,连死人也不放过。她如愿了,官场的反应非常乖,寇准就在洛阳下葬,这咫尺距离,运费的差价估计连寇准生前的一场夜宴的花费都不到,可就是没人敢掏这个钱。

而且事情还没完,寇准的谥号也下来了,叫“忠愍”。查一下谥法,忠,危身奉上曰忠。这很好,也很贴切,寇准从来没有顾忌过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国以忠。但是“愍”呢?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傦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对比一下冯拯的“文懿”,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温柔圣善曰懿。高下对比,一目了然,所以后代称呼寇准时从来不叫什么“忠愍”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莱公”。

莱,是莱国公,那是他生前的封号。

寇准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次闪现在历史长河中,那是在11年之后,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复了他的太子太傅衔,赠中书令,复莱国公,可“忠愍”的谥号不变。

回到这时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准被开封城拒之门外,可另一个人却再次活着走了进去,重新干起了老本行——帝国宰相。让人羡慕?还是让人嫉妒?都不会,这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刘娥的另一面,除了惊人的冷酷之外,她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把什么人挤干榨尽,并且还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王钦若的独特,在于他是宋朝当时独一无二的人才加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他博闻强记,才干卓著,几十年的执政功力,彻底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地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提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到皇上,可赵恒也没办法,因为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就已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颁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还是觉得不够满意。

问题不在鲁宗道身上,此人不必别人制约,孔夫子的目光穿越千年射在他的身上,他比谁都会自我反省。刘娥担心的是小皇帝赵祯。

这个孩子总和王钦若泡在一起,不会变成赵恒第二吧?刘娥想起了四川老家的一句俗话——大户人家惯骡马,小户人家惯娃娃。看来得加强儿子的教育了。

这时要回顾一下赵祯当太子时的学习生涯。他的教室叫“资善堂”,位于皇宫的东部,是太子府东宫的附属建筑。那是一个叫学者着迷的地方,宽敞幽静,肃穆雅致,满院都栽着葱郁的林木,幽深的宫殿里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橱,理想得非常超现实。

赵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他的师傅都是当时宋朝学识最渊博,品德最高洁的宿儒。代表人物有四位,依次是冯元、崔遵度、张士逊、孙奭。

其中张士逊以后是仁宗朝的宰相,他的事后面再说;崔遵度只教了一年,就去世了,影响有限;真正重要的是冯元和孙奭。孙奭,这是位三朝元老了,在赵光义时期,他只是位国子监的讲学,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被皇帝注意。

赵光义去视察,正遇上当时未满20岁的孙奭在讲《尚书》,在皇帝面前他条理分明毫不怯场,赵光义连连称赞,当场赐予他五品官服。

此后在真宗朝里,他建立起了学府领袖的声望。他凭的不光是才学,学无止境,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冠盖古今,孙奭让天下敬仰的是他的品德。赵恒拜神,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孙奭的声音最响亮,在经典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之外,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春秋》警言),凡此种种,让他在历史中留下了鲜明的形象,哪怕他在政迹方面非常的苍白。

最后说冯元,他最年轻,但很可能是最博学的。此人先是考中了进士,之后在朝廷选明经者补学官的分配中,把主官给吓着了。注意,当时他说,本人五经俱通,随便讲哪个都成。

五经,原为六经,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后来《乐》散失了,只留存下来一篇《乐记》,并入了《礼》,所以称为五经。通读它们并不难,甚至全背下来,一个正常记忆的人至多三五年间就做得到,但要命的是浩瀚无边的注解,那东西历朝历代无数人在添加补充再补充,单是一经就足以淹死人。

可冯元居然说自己五经俱通,而且当时只是个青年进士。

接下来的事让他成了宋朝人的骄傲和以后历代学者的噩梦。主官当场出题,都是五经中的疑难杂问,冯元清晰解答,畅如流水,真正做到了“达者一以贯之”,让全场人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