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就此回程,人人精神焕发腿脚有力,走得那叫一个爽——事业有了奔头,人生再次阳光灿烂,怎能不令人高兴!至于那些讨厌的契丹人,就见他们的契丹鬼去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中国人千百年奉行不辍的“真理”——攘外必先安内。
回开封去把没干完的活儿都做利索喽!
这时郭威的士兵们除了满腔的喜悦和冲天的干劲之外,还都在心里隐隐地流动着一股对郭威的鄙视,因为他们觉得郭威在这件事上做得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男人。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次徒劳的远征,就在上次抢劫开封时,顺势把天下就搞定不就什么都安了。那样何其简单,何其利落,又多么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几十年的动乱年代里,所有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但是历史证明,这些人都错了。虽然他们是郭威的部下,天天都见到他,每时每刻都听从他的命令,却仍然不了解他。郭威是五代十一国里一个真正的异数,他的所作所为与前面的那些行事痛快的“霸主”们截然不同,所以最后他得到的成果也与前面那些稍现即逝的“寡主”们截然不同。
从眼下这件事的处理上,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来。
这些人不知道,在混乱中最初的九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幕外人所不知道的事,而在这沉闷缓慢的十五天行军里,前面所决定的事又发生了重大的变数,这更加是除了郭威及郭威留在开封的亲信死党之外,极少有人知道的。
那么,都是些什么事呢?
首先,就在刘承佑被杀,郭威率部冲进开封大肆抢劫时,后汉国内就已经有人要起兵讨伐郭威了。那就是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弟弟,“现任”皇帝刘赟的老爹,当时身为河东节度使兼职中书令的刘崇。此人兵多将广,强悍善战,在刘知远时代就被安插在边境与契丹人直接接壤,是后汉的第一道屏障。
而且在刘知远死后,刘崇就再不入朝也不上缴国税,一切都省了下来给自己当军饷,所以他军队的数量和质量都相当的了得。
刘崇从一开始就慢了,当这场造反运动开始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当他终于知道郭威造反逼近都城时,郭威已经在都城里边了,当他点兵准备进攻都城时,都城里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他的儿子刘赟在千万人的海选PK中获胜,已经被确认是新科皇帝了。
太好了!刘崇一下子心花怒放,什么愤怒难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知去向,还能有什么结果比这个更好呢?还用得着再打什么仗吗?根据这个结果,他已经是现任的太上皇了!
兴奋中,他马上派人进京去探听虚实,尤其是要面见郭威和太后,确认消息的准确程度。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尤其是郭威,他接见刘崇的使者时神色凄苦,拍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古岂有雕青天子?希望刘公能体谅我的忠心。”
使者不禁为之动容,要知道这是郭威天下皆知的隐痛。郭威出身军卒,脖子上有飞雀的刺青,五代十一国时人人皆称他“郭雀儿”。这种刺青一直留到了宋代,军卒和犯人一样要刺青黥面,所以好男不当兵!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再联想一下郭威出兵的理由,以及他现在仍然尊奉后汉,拥立新君的表现,他是忠是奸已经一目了然。而且郭威还说,请刘公一切放心,朝庭派最德高望重,从不说假话的太师冯道前去迎接天子,尽快到任登基。
好了,刘崇放心了,郭威看起来是认真的!那么就必须赶快了,夜长梦多,随时都出现别的竞争者!他准备只要冯道一到,就马上派儿子向开封出发。他已经克制不住激动的心跳,恨不得替儿子出发了。
——孩子,你尽管使劲跑吧,向皇位进发!这是千古难得一遇的良机,你跑得越快,就越能早些当上皇帝,而你老爹我,就越能早些当上太上皇……这真是太好了!
“且慢!”就在这个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关键时刻,突然有人跳出来喊停。事后证明,这是上天最后一次眷顾刘氏父子,但是搞笑的是刘崇根本没领情,他一脚就踢爆了上帝那张满是关爱的老脸。
喊停的人是刘崇的副手,太原少尹李骧。
李骧满怀好意,向利令智昏的刘氏父子点出了郭威必然有诈,天上岂有无缘无故掉下来馅饼的好事?郭威为什么不把皇位交给别人,偏偏让给你们父子?这正证明了他对你们父子的忌惮,所以千万不能把世子送到虎口里去,不然轻则被扣下当肉票人质,重则就会丢了性命。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趁着郭威立足未稳,而且刚刚抢劫了都城大失民心,赶紧发兵出太行山,号召天下所有兵马,一举剿灭他们。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到那时无论是想当皇上还是当太上皇就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了……
李骧的头脑急速运转,为刘氏父子精心打造着美好前程,可是他却偏偏看不见刘崇变得越来越黑的脸。等到李骧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后,刘崇简明扼要地对手下们说了一句话,把李骧的人生彻底定性收尾——把他拉出去,砍了。
就这样,刘崇把一个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人杀了,仅仅是因为这个人的话破坏了他的好心情!可见好人是多么的做不得!然后刘崇坚定地按原计划派儿子立即出发,向着皇位一路狂奔而去。
这个时候,郭威就像配合着他的好心情一样,带兵出了开封,向边境运动,表现出了非常“无私”的诚意。
然后就在刘赟全速前进,到达了宋州(今河南商丘),与开封相距不过百多里时,郭威突然间黄旗加身、瞬间称帝,同时急速返程,更命快马通知开封的亲信王峻,去把最重要的事做了——王峻马上派郭崇率七百骑兵赶赴商丘“保护”刘赟。
到了当月的25日,郭威回到了开封的近郊。而刘赟此时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阶下囚。至于刘崇,他则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仍然做着太上皇的美梦。一切还是因为通信太慢,他只能事后徒呼奈何。
就这样,郭威在离开了近二十天之后,再次来到了国都开封城外。他还是带着上次离开时的那些人,只不过一切与出发时已经彻底不同。
这时,我们就很有必要来彻底地分析一下郭威为什么这么做了,相信分析过后,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出郭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问题一,郭威为什么不趁着抢劫都城、后汉皇帝新死的时候一举搞定天下?
答案——首先时机火候都不成熟,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出在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的身上,虽然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刘知远死得太快太早了,他死之后到现在虽然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但是从时间上看,他才死了不过两三年而已。这样短的时间,他的影响力以及以他为代表的刘氏一族的影响力还远远谈不到消失或者弱化。所以郭威起兵时,还要矫诏改动刘承佑的诏书,来欺骗自己的部下造反,而且在进攻都城的前夕,还要动之以巨利,以许诺剽掠京城为诱饵,才能驱动起士兵们的热情去卖命。
这都说明了郭威那时根本没有真正地掌握他手下的军队,也就是说,枪杆子虽然不见得再姓刘了,可也绝没有姓郭。
这样绝对不行。在五代十一国里,没有绝对效忠的军队,就别想做任何大事。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问题二,郭威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推脱众人的拥戴?难道他对皇位真的没有野心吗?
答案——绝对不是,不管他对皇位有没有野心,局势已经强迫他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顺着反叛之路一直走到底,必须成为皇帝而且坐稳宝座,才能活命。
一点都没有夸张,自古争帝之险,险于上华山。就连十几年之后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都警告自己的儿子,“天子置身庶民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郭威在刀尖上打滚一辈子,这些本质上的事情怎么会不懂得?那么他还要去皇宫向李太后请安谢罪为的是什么呢?
无非是看到自己内部不稳,而刘氏尚未死僵,所以要稳定一下局势,让敌人不至于马上出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百官来“公选”出当时最有实力的刘族精英刘崇父子来当“皇帝”和“太上皇”,来争取自己宝贵的时间。
这个时间用来做什么?
用在最关键的事情上——夺得军权。或者叫做获得军心。
抢掠京都九天之后,郭威就带着军队北上抗击契丹,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的契丹来犯纯粹是个骗局。那么他以那么缓慢的速度带着军队去郊游,真正地目的是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一些微妙的,且极为重要的心理转变。
得让军队醒醒神,让士兵们知道现状有多危险,面对的难题绝不只是我郭威一个人的,你们哪一个都别想置身事外。
试想,如果郭威此时已经称帝了,他对军队,以及军队对他,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五代十一国时兵强叛将,将骄弑主,郭威的兵马上就会知道自己对郭威的重要性,进而要挟郭威,而郭威迫于形势只有妥协。
那之后政令不行,人心不符,再加上疯狂反扑的刘氏家族,郭威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而在这次沉闷缓慢的行军途中,郭威貌似悠闲自在地看着手下的大兵们越来越是忐忑烦躁,自己就是不忙于称帝,绝不替这些大兵顶缸。非得让这些混账大兵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当领袖,然后自己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大兵们积极主动为自己效命,让他们每个人都有危机感,不用他再去利诱驱赶,都玩命地上战场。
好有一比,这就是郭威给所有的士兵来了个投名状。他要的不是人头,而是当初还没被抢劫的开封,这些傻大兵们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凭空发了笔大横财,却不料从此就上了郭威的贼船,跟着他不得不反,再没有了回头路。
而且这一切都完成在很长的时间,和极短的路程中。他缓慢地行军,时刻掌握着京城和周边地区的局势动态,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你看,当他获得军心,成了皇帝后,只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又回到了开封城外,什么事都没有耽误,还把刘崇父子玩了一票。
这时他面临的局势是多么的理想啊——开封城已经尽在掌握,尤其是刘氏家族的代表人李太后,这真是位懂得游戏规则的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文武百官更加不用说,早在他上次离京“抗击”契丹时,朝中大臣的代表冯道先生就已经开始为他打工了,何况他人。刘崇父子更呆得可笑,给个坑就往里跳,谁如果拦着,他们都能急得杀人。这样的人本不足惧,只是怕他们一哄而起罢了。
最重要的是,人心也已经得到了缓和。
人民对郭威的反抗意识,随着一系列的和平政策,以及这次军队的远行,已经缓和了下来,再想绷紧,除非是郭威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那么郭威从此改过自新了呢?
人心的敌意有时就好比一个极度想自杀的人,不管当初求死的愿望有多坚决,只要几次寻死不成,决心自然消退。郭威要的就是这一点,人民对他的警觉和憎恨感已经少得多了,已经容许他做一些改变了。
公元950年12月25日,转变开始。
郭威率军重新回到了开封,王峻率文武百官出城迎谒。隔天之后,即27日,李太后下诏,命郭威“监国”。中外庶政,并由郭威处分。至于“皇帝”刘赟,虽然他中了大奖,但是由于他过期不到,所以奖券作废。当然他可以在宋州爬楼或者爬塔抗议,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权利,但是估计没人答理他。
但郭威倒是什么都记得,看在他中奖不易,另赐给他一个别的爵位。很怪,叫“湘阴公”,不知何解。但没过几天,郭威就顺便把他埋在了宋州,此人此生此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他的老家徐州,去看看他的亲人。
在这一年剩下来的几天里,后汉的臣子们格外的忙碌,他们加班加点,争先恐后,集体上表劝进。改朝换代的时候又到了,他们每个人对之都非常的敏感且熟悉,没有哪个人愿意在这种事上跑在后面。
于是转过年来,就在正月,郭威脱下了黄旗,穿上了正规的黄袍,在一个多月以前还是刘承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成了五代十一国里又一位开国的皇帝,国号为“周”。
现在,大家预备——向新任天子郭威陛下正式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