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看来,原是塞翁之马,徐竹园先生因染上疾病,才绝意于仕进,略有余闲,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读读书,经管经管祖上的遗产;每年收入,薄有盈余,就在村里开了一家半施半卖的春和堂药铺。二十年来,大局尽变,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为宦途艰险,起落无常之故,现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园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还在保持着旧日的兴隆,他的长子,已生下了孙儿,三代见面了。
文朴静躺在烟铺的一旁,一边在听着徐竹园先生的述怀,一边也暗自在那里下这样的结论,忽而前番引领他进来的那位青年,手里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了房来,并且报告着说:
“晚饭已经摆上了!”
徐竹园先生从床上立了起来,整整衣冠,陪文朴走上厅去的中间,文朴才感到了乡下生活的悠闲,不知不觉,在烟盘边一躺,却已经有三四个钟头飞驰过去了。丰盛的一餐夜饭吃完之后,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烟铺。竹园先生的兴致愈好了,饭后的几筒烟一抽,谈话变转到了书版掌故的一方面去。因为文朴也是喜欢收藏一点古书骨董之类的旧货的,所以一谈到了这一方面,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的振作了一下。
竹园先生便取出了许多收藏的砖砚,明版的书籍,和傅青主手写的《道情》卷册来给文朴鉴赏,文朴也将十几年来在外面所见过的许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说给了徐先生听。听到了欧战期间,巴黎博物院里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时候,竹园先生竟以很新的见解,发表了一段反对战争的高论。为证明战争的祸患无穷,与只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独烈的实际起见,他最后又说到了这东梓关地方的命名的出处。
东梓关本来是叫作“东指关”的,吴越行军,到此暂驻,顺流直下,东去就是富阳山嘴,是一个天然的关险,是以行人到此,无不东望指关,因而有了这一个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来侵,江浙沿海一带,处处都遭了蹂躏,这儿一隅,虽然处在内地,可是烽烟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过境,将此地土著的一位农民强拉了去。他本来是一个独子,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两位弱妹,全要凭他的力田所入,来养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后的两位弱妹,当然是没有生路了,于是只有朝着东方她们哥哥被拉去的方向,举手狂叫,痛哭悲号,来减轻她们的忧愁与恐怖。这样的哭了一日一夜,眼睛里哭出血来了,突然间天上就起了狂风,将她们的哭声远送到了她们哥哥的耳里。她们哥哥这时候正被铁链锁着,在军营里服牛马似的苦役。大风吹了一日一夜,他流着眼泪,远听她们的哭声也听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三天的天将亮的时候,他拖着铁链,爬到了富春江下游的钱塘江岸,纵身一跳,竟于狂风大雨之中跳到了正在涨潮的大江心里。同时她的两位弱妹,也因为哭了二日二夜,眼睛里的血也流完了之故,于天将亮的时候在“东指关”的江边,跳到水里去了。第三天天晴风息,“东指关”的住民早晨起来一看,附近地方的树头,竟因大风之故,尽曲向了东方。当时这里所植的都是梓树,所以以后,地名就变作了东梓关。过了几天,潮退了下去,在东梓关西面的江心里,忽然现出了两大块岩石来,在这两大块岩石旁边,他们兄妹三人的尸体却颜色如生的静躺在那里,但是三人的眼睛,都是哭得红肿不堪的。
“那两大块岩石,现在还在那里,可惜天晚了,不能陪你去看……”
徐竹园先生慢慢的说:
“我们东梓关人,以后就把这一堆岩石称作了‘姊妹山’,现在岁时伏腊,也还有人去顶礼膜拜哩!战争的毒祸,你说厉害不厉害?”
将这一大篇故事述完之后,竹园先生就又大口的抽了两口烟,咕的喝了一口浓茶。点上一支雪茄,放到嘴里衔上了,他就坐了起来对文朴说:
“现在让我来替你诊脉罢!看你的脸色,你那病还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
伏倒了头,屏绝住气息,他轻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朴按了约莫有三十分钟的脉,又郑重的看了一看文朴的脸色和舌苔,他却好像已经得到了把握似的欢笑了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这病还轻得很着呢!我替你开两个药方,一个现在暂时替你止血,一个你以后可以常服的。”
说了这几句话后,他又凝神屏气的向洋灯注视了好几分钟,然后伸手磨墨,预备写下那两张药方来了。
这时候时间似乎已经到了夜半,沉沉的四壁之内,文朴只听见竹园先生磨墨的声音响得很厉害。时而窗处面的风声一动,也听得见一丝一丝远处的犬吠之声,但四面却似乎早已经是睡尽了。文朴一个坐在竹园先生的背后,在这深夜的沉寂里静静的守视着他这种聚精会神的神气,和一边咳嗽一边伸纸吮笔的风情,心里头却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种畏敬的念头。
“啊啊,这的确是名医的风度!”
文朴在心里想:
“这的确是名医的样子,我的病大约是有救药了。”
竹园先生把两个药方开好了,搁下了笔,他又重将药方仔细检点了一遍。文朴立起来走向了桌前,接过药方,就弓身道了个谢,旋转身又和竹园先生躺下在烟盘的两旁。竹园先生又抽了几口之后,厅上似乎起了一点响动,接着就有人送点心进来了,是热烘烘的一壶酒、四碟菜、两碗面。文朴因为食欲不佳,所以只喝了一杯酒就搁下了筷,在陪着竹园先生进用饮食的当中,他却忍不住的打了两个呵欠。竹园先生看见了,向房外叫了一声,白天的那位青年就走了进来,执着灯陪文朴进了一间小小的客房。
文朴睡不上几个钟头,窗外面已经有早起的农人起来了,一睡醒后,他第二觉是很不容易睡着的,撩起帐子来一看,窗外面似乎依旧是干燥的晴天。他张开眼想了一想,就匆匆的披衣着袜,起身走出了卧床。徐家的上下,除打洗脸水来的佣人之外,当然是全家还在高卧。文朴问佣人要了一副纸笔,向竹园先生留下了一张打扰告罪的字条,便从徐家走了出来。因为下水的早班轮船,是于八点前后经过东梓关埠头的,他就想乘了这班早班,重回到他老母的身边去,在徐家服药久住,究竟觉得有点不便。
屋外面的空气,着实有点尖寒的难受,可是静躺在晴冬的朝日之下的这东梓关的村景,却给与了文朴以不能忘记的印象。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盖上了薄薄的晨霜。枯树枝头,也有几处似金刚石般的在返射着刚离地平线不远的朝阳光线。村道上来往的人,并不见多,但四散着的人家烟突里,却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颜色一样的炊烟来了。隔江的山影,因为日光还没有正射着的缘故,浓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面旷地里,却已经洒满了金黄的日色和长长的树影之类。文朴走到了江边,埠头还不见有一个候船的人在等着,向一位刚自江里挑了一担水起来的工人问了一声,知道轮船的到来,总还有一个钟头的光景。
文朴呆呆的在埠头立了几分钟,举头便向徐竹园先生的那所高大的房屋一望,看见他们的朝东的一道白墙头上,也已经晒上了太阳了。
“大约像他老先生那样舒徐浑厚的人物,现在总也不多了罢?这竹园先生,也许是旧时代的这种人物的最后一个典型!”
心里这样的想着,他脑里忽而想起了昨晚上所谈的一宵闲话。
“像这一种夜谈的情景,却也是不可多得的。龚定庵所说的‘小屏红烛话冬心’,趣味哪里有这样的悠闲隽永。”
“小屏——红烛——话——冬心!”“小屏——红烛——话——冬心!”茫然在口里这样轻轻念了几句,他的面前,却忽而又闪出了一个年纪很轻的挑水的人来。那少年对他望了几眼,他倒觉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踏上了一步,就只好借点因头来遮盖遮盖自己的那一种独立微吟的蠢相。
“小弟弟,要看姊妹山,应该是怎么样的走的?”
“只教沿着岸边,朝上直跑上去就对。”
“谢谢你。”
文朴说了这一句谢词,沿江在走向姊妹山去的中间,那少年还呆立在埠头的朝阳里,在默视着这位疯不像疯、痴不像痴的清瘦的中年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