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身着长衫在喝着闷酒。他闭目哼了句昆曲,抬起头来。
“清”字匾赫然入目,熠熠生辉……
——乾隆六年。京师,沈椒园书房。
郑板桥身着崭新的文七品朝冠,坐于一侧。
沈椒园满面春风:“你攻读多年,中了进士,争得七品冠带,老夫也正为你高兴。”
郑板桥:“学生能有今日,全凭恩师……”
沈椒园:“嗯,往日之事休提。你今走马上任,老夫尚有一字相赠。”
郑板桥:“学生洗耳聆教。”
沈椒园轻一招手,家人摆过笔墨。
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一个大字:“清”。
沈椒园;“我等大清臣僚,当以‘清’字为立身之本,报君为国留芳百世,断断不可弄奸耍滑,害国害民。”
郑板桥庄重地:“恩师教诲,学生刻骨铭心!”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把酒杯摔到地上,站起来。
三
街上。郑板桥、王凤走来。
一个临街的门里闪着火光,二人走近,透过门缝,见一位老翁正在灶前熬盐。
老翁刮起锅底上的盐沫放到嘴里,又连忙吐了出来。
郑板桥欲要敲门,王凤朝对街口的“毛记盐行”指了指。二人走去。
“毛记盐行”。门窗紧闭,门前一个牌子上写着盐价,郑板桥靠到牌前,辨认着:“粗盐……斤……三十五文……”吃惊地:“潍县地处海滨,盐价竟如此之贵!”又靠前看着。
晨光微露。一条石径小巷,郑板桥、王凤漫步而来。
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二人循声,来到一座木板房前。
木板房内,砚耕湿毛巾扎额,在背诵着《兰亭集序》。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悦耳。
郑板桥站在窗前,点着头。
屋内,砚耕换水开门,见到有人连忙退后。
“打扰,打扰。”郑板桥上前,亲切地:“小公子读书,为何还不休歇?”
砚耕见是两名老者,略放了心,道:“爹爹教我,每日如此。”
“难得,难得。”郑板桥上前一步:“你爹爹可在?”
砚耕神情突变,转身回到屋里。
郑板桥、王凤随之走进。
屋内,墙上挂着一幅“新篁图”,图下题着一行字:“小女砚耕十二龄作”。
郑板桥打量砚耕,这才发现面前是一位女孩子。他看着“新篁图”,连连点头。
“新篁图”一侧是一幅“群雁图”,群雁凌空,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图上墨字:“小女砚耕存念,父字。”
郑板桥仔细端详“群雁图”,大为赞赏。
郑板桥:“你爹爹呢?为何不见?”
砚耕抽泣起来。
——木板房内。砚耕作完了画,要饭吃。高先生揭锅锅空,找米米无,只好找出两个铜板走出门去。
——“田记粮行”。高先生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掏出铜板买粮。铜板被丢了回来,卖粮人指指价格牌,示意钱太少,让他走。高先生无可奈何。
——潍北盐田。高先生挑起两筐重重的盐。
——街头。高先生卖盐,百姓争相购买。毛掌柜带着一伙人赶来,掀翻盐摊,抢走盐担。
——毛掌柜家厢房。高先生被打得皮开肉绽。砚耕大哭,被强行拖走……
县署大堂。
郑板桥拍案怒骂,喝令加刑。毛掌柜跪地求饶。
四
日上三竿。县署后院侧室。
郑板桥边喝着酒边恣悠悠地哼着昆曲:“俺笑着那戒酒除荤闲磕牙……”
小衙役入内,小心地:“大人……”
郑板桥不理,依然喝着哼着:“做尽了真话靶……”
小衙役:“大人,该上堂了,小的们都在等着。”
郑板桥眉眼一抬:“上堂,上的什么堂?”
小衙役:“每逢双日上堂,这是规矩。”
“散去,散去!”郑板桥晃着酒杯:“笔墨端来。”
小衙役不解其意,愣在那儿。
王凤入内,端过笔墨,放到案上。
郑板桥“嘿嘿”笑着,酒杯一放,提笔,神采飞扬地写起来。
王凤:“大人,高先生来了!”
郑板桥喜上眉梢:“快请,快请!”
高先生和砚耕走进。
高先生上前要拜:“大人……”
郑板桥摆手:“嗯,罢了,罢了。”
高先生:“我父女二人多蒙大人救助,不胜感激之至。”
郑板桥一笑,指着案上:“高先生看本县书法如何?”
高先生走过,仔细观赏,真诚地:“大人书法,真、草、隶、篆四体相参,又颇有作画之工,真是标新立异,独具一格!”
郑板桥哈哈大笑,又端起桌上酒壶:“高先生,熏上几蛊如何?”
高先生连忙摆手:“小人对酒,实在不能。”
“哦!”郑板桥笑道:“老夫平生只喜得喝上几杯黄汤。‘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高先生:“大人想是海量。”
郑板桥:“酒量倒也平常,只是嘴馋。”晃着酒壶,夸耀地:“宋朝钧窑彩釉,如何?”笑着,示意高先生落坐。
郑板桥:“高先生才学人品已有所闻,日后还望多多助我。”
高先生:“晚生不过一个穷秀才,大人如此看重自当效力。”
郑板桥:“依先生看,板桥治潍,当以何事为先?”
高先生思忖片刻,坦诚地:“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连年大旱,数十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郑板桥点头。王凤拿着一包银子走来,递给高先生。高先生慌忙推辞。
郑板桥:“这又何必。拿去作些生计,也免得与那些盐商们呕气。”
高先生只好接过,道:“我为了砚耕,才不得不去贩些私盐,哪想……只要这孩子能有所长进,我也就……”
郑板桥:“这孩子生性聪敏,又有你作指教,日后还怕没有长进?”
高先生:“大人哪里知道。我这一辈子专攻画雁,这孩子却偏偏喜爱画竹、画兰。无师指点,只怕要误了她的。”
“哦?”郑板桥一笑,“本县倒是画得几笔竹兰,高先生不弃,本县收她作个徒儿如何?”
高先生:“砚耕怎有这等福气!”
郑板桥:“如此说,这个徒儿我是收定了的。”
高先生喜形于色,连忙拉过砚耕给郑板桥磕头。郑板桥得意大笑。
小衙役送上茶,郑板桥呷了一口,问道:“本县张贴布告,广听民间疾苦,为民伸冤,不知为何百姓避而不来?”
高先生:“一是田家作祟。”
“哦?”
“田廷林,潍县豪富之首、万恶之源。”
“嗯……”
“二是百姓不敢轻信。”
“这是为何?”
“前任知县哪一个上任之初,也要喊上几句为民请命、为民伸冤。到头来,一个个都成了田家的座上客、马前卒。”
“俗吏!”郑板桥愤愤而起:“这班俗吏!”他踱了几步,注视室内雕梁粉壁,忽然大喊:“来人!”
王凤和小衙役等跑过。
郑板桥:“吩咐下去,县署内外,即刻冲洗粉刷!越快越好!”
王凤奇怪地:“大人……”
郑板桥:“俗吏臭气污染多年,不一力扫除,怎能更换新气!”快步出门,环视院内,一指高耸森严的院墙:“打开!打开!都打开!”
县署内。
后院。一班衙役挥锤抡镐,将院墙砸开了几个大窟窿。砚耕和一群孩子们欢呼着。
大堂。一班工匠里里外外冲洗、清扫、粉刷。许多百姓聚拢围观,高先生给大家讲着什么,百姓们露出惊喜的神情。
大堂内。郑板桥在理案,告冤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
大堂外。许多百姓在递着状子,王凤、小衙役接收不暇。
五
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阅状,愤愤拍案:“恶绅!”
他感情冲动地踱着。县丞身着文八品朝冠双目微闭,微微晃着脑袋,如入梦境。主簿、王凤等关切地注视着。
郑板桥站定:“这等大富恶绅如不惩治,百姓何以安生!”断然地:“唤典隶,传田廷林到堂!”
小衙役欲去,主簿起身拦住:“大人……”
县丞睁眼看了看,又闭目晃起脑袋。
田府,客厅。
墙上挂着几幅“空山无人”“行云流水”的山水画和古体字匾。陈设豪华、雅致。田廷林在案前作画,几个豪绅围在一边。
毛掌柜:“这江南蛮子一来,就把我等踩在脚下,这还了得!”
瘦子:“田爷,你老得拿个主意才是。”
郭先生看看田廷林看看毛掌柜,欲言又止。田廷林还是作着画。
毛掌柜:“田爷,我那盐行可是你老的股东,盐运使府上的贡银送不上……”转身要走。
田廷林这才搁笔,从旁边拿起一封信丢到案上。豪绅们聚拢看信,不觉眉飞色舞。
田廷林:“家弟隔日即到,我已派人给郑板桥送去请帖。”
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把一张大红请帖丢到案上:“田廷林要以吏部侍郎压我不成!把送请帖的赶出门去!”
主簿欲要阻拦,不敢开口。仓大使入,递过一卷文书。
郑板桥翻阅着,皱眉:“饥民数十万,国库无银粮!……这么说,只有上表请赈一条路了?”
仓大使:“小人等实在不知还有别的办法。”
郑板桥背手而踱:“请赈,请赈,不知请到赈要何年何月!”
主簿:“小人倒有一个主意,只怕大人不肯依从。”附耳低言。
郑板桥一怔,拿起案上请帖思忖着。
六
日。王凤带着砚耕走街串店,采购名贵物品。
夜。王凤和小衙役,把采购的物品包裹成箱,又系上大红彩绸。
晨。县署大门前。
郑板桥衣冠齐整正欲上轿,忽然发现两个衙役抬着一箱物品随在后边。
郑板桥:“这是什么?”
一大个子衙役:“大人前去田府带的礼品。”
郑板桥一怔:“这是谁的主使?”
王凤:“是我。”
郑板桥:“谁人要你送礼的?”
王凤:“大人去见吏部大臣,怎好空着两手?”
郑板桥:“本县为潍县十数万百姓请命,岂是私情?”摆手:“礼品放下!”
两个衙役要抬走,王凤拦住,道:“不带礼品,只怕吏部怪罪,大事难成。”
“岂有此理!”郑板桥愤然作色:“百姓落难,朝廷自当解救。你要我贿赂朝廷大臣不成?礼品放下!”上轿。
轿起,启行。郑板桥轿内回头,发现王凤和小衙役抬着礼品,依然随在轿后。他大为恼怒,喝令停轿。
轿停下了,郑板桥掀帘走下,对皂役们:“把王凤关起来!”
王凤无可奈何,被皂役带走。
七
田府院中。大小吏员、乡绅接踵而至,礼品堆成了小山。
客厅里。田廷烳身着文二品绣鹤补服,接受着来宾们的致礼。
田廷林:“只差郑板桥没到。”
田廷烳:“郑板桥……”
毛掌柜:“他敢藐视二老爷不成?”
田廷烳“哦”了声,想起了什么。
门外声音:“郑大人到!”
田廷林和豪绅们稳坐不动。田廷烳起身:“迎”。
院外。郑板桥入内,施礼:“七品知县郑燮,参见侍郎大人。”
田廷烳打量道:“人说郑板桥是个怪人,依我看来倒也平常。”
郑板桥:“小人官小位卑,怎敢有不平常之处。”
“唔?”田廷烳微微一笑:“鄂太傅享太庙、祀贤良祠,郑知县可已知晓?”
郑板桥:“老师武功文德,皇恩浩荡,郑燮日夜焚香祭祀。”
田廷烳:“慎郡王、沈御史想也常有往来?”
郑板桥:“或有书画相赠。”
田廷烳哈哈笑着,一摆手:“请。”
田廷林、毛掌柜等大为惊惑。
客厅。酒过三巡。
田廷烳:“郑知县书画闻名于世,不知近来可有新作?”
郑板桥:“不过公前饭后聊以成趣罢了。”
田廷烳:“京师如意馆收存古今名画,郑知县何不前去一试呀?”
郑板桥:“下官才疏学浅,书画焉能入得圣地。”
田廷烳:“这有何难!本官与书画谱总裁王原祈大人交往甚厚,自可代为引荐。”
郑板桥:“大人好意承领,只是下官并无入如意馆之意。”
田廷烳:“哦?”
郑板桥:“如意馆所藏,皆拟古之僵尸而已,下官书画入内,岂不徒遭窒息!”
田廷烳一怔,颇为恼怒,但忍住。
田廷林:“饮酒,饮酒。”
五什子送过礼品清单,田廷林看了一眼,递给田廷烳。
礼单上,惟有郑板桥名下空着。
田廷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但随即嘿嘿笑起,道:“郑知县笔法自是不同寻常。”目视众人:“我等请郑知县当场作画,一饱眼福如何呀?”
“一饱眼福!”“一饱眼福!”众人应着。
郑板桥:“下官作画不难,只是尚有一事恳请大人相助。”递上一卷文书。
田廷烳打开:“……请赈?”
郑板桥离席再礼,庄重地:“潍县十数万饥民,只待皇粮救济。万望侍郎速速代为奏明皇上。”
田廷烳不悦:“本官隔日即要去江南行走。”
郑板桥:“事关乡里父老,还望大人周全。”
“也好。”田廷烳收起文书,朝旁边案上一摆手:“郑知县用笔。”
郑板桥走过,提笔又问:“可是为大人所画?”
田廷烳指指田廷林:“吾兄素爱书画,为吾兄先画一幅如何?”
郑板桥默然片刻,一笑:“也好。”画起。
——一杆耸然的竹木。
田廷烳:“好!”
郭先生:“妙!”
田廷林洋洋得意。
——一株攀竹的老藤。
田廷烳:“哦?”
田廷林:“……”
——几片飘零的枯叶。
郑板桥搁笔于案,“枯藤攀枝图”赫然在目。
毛掌柜、瘦子等莫名所是,观赏着。田廷林双手打颤,脸色铁青。
田廷烳冷笑:“郑知县果然出手不凡!”将请赈文书掷于案上:“送客!”
八
黄昏。县署后室。
郑板桥在吹着箫,箫声忧郁激愤。小衙役端上饭菜,郑板桥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吃饭,又停住了:“王叔呢?”小衙役指指南屋。郑板桥这才猛然想起,吩咐:“快请他来!”
小衙役退去,片刻王凤走进。郑板桥搬过椅子,王凤不睬,坐到一边。郑板桥示意小衙役把饭菜搬到王凤面前。王凤看也不看,把饭菜推开。
郑板桥:“人是臭皮囊,没食就发慌。”把饭菜又推过去:“吃,吃。”
王凤:“我等着吃你请回的赈粮哪!”
郑板桥默然。
王凤:“那些大官儿们没有食儿喂着,能给你出力?赈粮哪?侍郎老爷给请了?”
郑板桥:“他不给请,我就该去送礼、下跪、做儿子?糊涂!”
王凤:“糊涂……我王凤跟大人这么多年,倒赚了个糊涂。糊涂……”起身欲去。
郑板桥连忙拦住,陪着笑脸。王凤不理,郑板桥硬是推他坐下,端过酒壶为他斟酒,又故意拖着腔儿:“王叔乃是聪明之人,焉有糊涂之理?言王叔糊涂者,大糊涂也!”
王凤“嗤”地笑了。
夜。县署后院。灯光隐约,风摇竹影。
书房内,郑板桥半躺在短床上。窗外风声萧萧,竹声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