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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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羊角号(15)

顶着茅草败叶鸡毛,踏着枯枝尘土沙粒,罗知县等人来到村边的一片开阔地上。几个长者指指点点讲着昨晚风是从哪儿来的,最先是从哪家房顶揭起的,罗知县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布起了一层乌云。乌云又黑又厚,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眼看一场大雨就要降临。罗知县眼前一亮,心里不禁为之一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场刮了六七天的干风,看来是到了结尾的时候了!

但那厚重密实的乌云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只是乌乌鸦鸦地在天空中翻腾着、集聚着,乌乌鸦鸦地压向地面;越压越低,蓦然间乌云中间出现了一个漏斗,一个巨大深邃而又神秘莫测的漏斗,一团又浓又黑的云朵被漏了出来;越漏越多、越长,渐渐地云朵伸出了脖子、伸出了手臂,变成了一条浑然颀长的猛兽,忽忽噜噜直向地面扑去。

——龙!苍龙!苍龙落地!

罗知县、主簿和陪同巡视的人们一齐看得呆了,木鸡似地大瞪着眼睛。不是龙能是什么呢?不是苍龙能是什么呢?不是苍龙落地又能是什么呢?看!看!那龙、那苍龙、那落地的苍龙,翻腾着、倾斜着、舞蹈着,自天而降,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功夫,竟然就把云和地、天和地联结一体了。

奇观!真正的奇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旷世奇观!

可也就在罗知县一行人为那旷世奇观惊诧不已、赞叹不已的当儿,远远地新的奇观出现了:那落地的苍龙仿佛在地上只打了一个滚儿,便旋起了一团巨大的灰色波涛;那波涛汹涌无比,几乎是立刻便遥遥地向这边奔腾而来。

“龙卷风!”直到这时,罗知县才想起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字眼,主簿和陪同的人们才想起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字眼。

龙卷风以疾雷闪电般的迅速和翻江倒海般的气势,一路掀天揭地、摧枯拉朽,把大块的岩石、整幢的房屋、成片的树林、傲立的土山、几百几千斤的碾盘碾砣,以及一切能够抓到的生命、物体,统统纳入自己的掌心,随之又当做灰尘粉末,撒向天空、抛向远方。

一座房屋不见了!

一个村庄不见了!

一个土堆不见了!

一座山崖不见了!

一棵大树不见了!

一片树林不见了!……

在龙卷风的世界里,在那高速奔旋的灰色波涛里,一切一切都不见了,一切一切都变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水珠、细的不能再细的泡沫……

龙卷风穿过原野,原野成了一片荒丘野地。

龙卷风经过河流,河水被倒吸着,竖起一根根银光贼亮的水柱。

龙卷风进了两山之间的平川!龙卷风向圣树屯这边、罗知县一行人这边蜂拥横扫而来!

“不好!快躲开!”主簿喊着。

可躲,显然是太迟了。

“趴下!快趴下!”主簿又喊着,同时以难得想见的迅猛将恨不能再多看上几眼的罗知县掀翻在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

先是一阵由石块、石碾、砖瓦、树木……汇成的“天雨”,劈头盖脸凌空砸落;接踵而至的是遮天蔽日、恨不能把整个世界也掩埋起来的碎石沙粉;再接下的才是风,飓风、狂飙,惊涛骇浪般的、掀天揭地震耳欲聋的飓风狂飙……趴在地上的人们,罗知县也罢,主簿也罢,陪同的随员、衙役、长老们也罢,一律抱头捂脸,恨不能钻进几十几百尺深的泥土石缝里去……

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脑袋随风而去,四肢化为泥土,人成了粉尘,天地成了粉尘,一切一切都成了粉尘……可神经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当“天雨”消失,碎石沙粉消失,飓风狂飙消失,天地成了一片空旷死寂的墓地,神经告诉罗知县自己没有被卷走、被砸死,还活着,还具有活着的能力,罗知县才鼓足了全部仅有的气力,一点一点、艰难地顶破了盖了满头满身的一层厚厚的沙石尘埃,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出了那条已经被填平了的、使他得以保全了生命的干涸的沟渠。

主簿爬出来了。两名随行的衙役爬出来了。却不见了另外几名随员、衙役,不见了几位陪同的长老,不见了轿子、轿夫、毛驴,不见了圣树屯。那些原本被揭了顶和没有被揭顶的茅屋奇迹般地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地面:龙卷风把远方的种种抛向近处,又把近处的种种连同抛落的种种一起,抛向了新的、更远的近处。

圣树屯消失了!一座偌大而又古老的村庄,瞬息之间竟然化为乌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可那呜呼哀哉只喊过两声,便也敛口噤声,被一种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恐惧代替了:龙卷风照准驼来峰,直向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那边扑去了!……

对于龙卷风,智达法师确乎没有丝毫准备。

连日的干风引来了众多祈祷祭祀的人们,相比之下庙里比平时反而忙碌了不少。僧侣们也觉出了口干舌燥,不少人也流起了鼻血,尤其昨晚的风狂燥紊乱,使智达法师本能地觉出了事态的异常。因此今儿一早起来便进了经房,把一部《救难消灾经》默默地咏诵了不知多少遍。他是从众人的呼叫嚎哭中,从密密麻麻的“天外来客”坠落时的震撼和巨响中,得知龙卷风光临的。天昏地暗、狂涛巨澜,他觉得自己连同驼来峰、金羊庙一起走到了终点。他被摔倒在地。他不愿意倒在经房的地上等死。于是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冲出屋门,试图向前庭那边去,向主殿那边去。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被拔离地面,重重地、跟块泥巴似地被扔到一座石壁下了。也就在他被拔离地面、扔到石壁下的同时,经房落入龙卷风之手,变成了灰色波涛中的一缕轻烟;主殿、偏殿和一溜十几间房屋落入龙卷风之手,变成了灰色波涛中的一缕轻烟。那使他毛骨悚然,说不出的多少惊骇。

更使他毛骨悚然、惊骇无比的还是老白果树。龙卷风先是把老白果树浓密苍绿的叶片,变成了一团如痴如癫的狂蝶,随之把老白果树凌空高扬的枝干,变成了一头陡耸的怒发、一柄直立的宝剑,随之又伸出千万只魔手,催动起万千支兵马,暴虐地、猛烈而疯狂地呼叫着、摇撼着,执意要把老白果树连根拔起,与数不清的树林树木一起抛向天空、抛向远方。

枝叶横飞,老白果树奋力抗争着;碗口粗的新枝、水缸粗的老枝折断,老白果树顽强地搏斗着;主干倾斜、根部掘起,老白果树拼命地支撑着;然而在龙卷风中心来临,在龙卷风凝聚起全副、全体的疯狂发起的最后一击面前,老白果树终于在一串惊雷般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在了地上……

智达法师一声惊叫,晕死了过去……

当罗知县匆匆登上驼来峰,来到老白果树面前时,除了一间嵌进山坳的柴屋,金羊庙已经被抹平了,不复存在了。侥幸存活下来的智达法师和两名小沙弥,带着满身满脸的血污跪在地上,木然地、一声响一声不响地敲着不知从哪儿找出的一只小木鱼……

尽管想到了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想到了金羊庙不复存在的结局,可罗知县还是被惊呆了:被老白果树惊呆了。自从金羊在这片宝地上播下了那颗神奇的种子,自从老白果树成为一方土地、八方士民的骄傲和象征,老白果树就一直顶天立地、傲世凌云地屹立着;即使是在被大火夺去生命,变成一具目不忍睹的黑色焦骸时,老白果树也依然把风雨、灾难、凌辱、死亡踩在脚下,从未失去昂首挺胸、傲视苍穹的雄姿英彩。然而一场龙卷风却使老白果树根拔枝折倒伏于地……两行老泪沿着罗知县的面颊汩汩而下,他猛地跪到老白果树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悲哀,罗知县从地上爬起,沿着倒伏的树身细细观察起来。叶子不言而喻,已经一扫而光;被折断的粗枝细杈,裸露着白生生的骨节;全身上下伤痕斑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更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是,老白果树那被拔出、拔断的一排足有水桶粗细的老根,也默默地暴陈于苍天之下……根,老白果树从冰天雪地的远古生长至今,靠的不就是这些粗豪遒烈、牢牢扎于地层深处的老根吗?老白果树历经百难生生不已,即使被烧成残骸也能再现顶天立地的雄姿,不也正是靠的这些充盈着无尽生命力的老根吗?如今,这些老根竟然……

有关老白果树的根,古往今来有过不少说法。最初的说法是:树多高根多长,树头多大树根多广。随后的说法是1丈的树高10丈的树根,树头占地1亩树根占地10亩。再随后的说法是:1丈的树高100丈的树根,1亩的树头100亩的树根。经过了那场毁灭性的大火和长达五六年的返死还生的历程,老白果树的根子已经远远不是用树的高度、树头的占地面积可以虚拟说明的了。如果不是遇上龙卷风,遇上这种堪称天下之最的大灾害,老白果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的。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既生瑜何生亮?天地既然生出这样一棵老白果树,为什么又要生出那样一个名叫龙卷风的家伙来呢?

无尽的祈祷,无尽的悲哀,无尽的伤感……可作为知县、一方父母,祈祷过、悲哀过、伤感过,总得拿出点什么办法来才行吧?老白果树是驼来峰的象征,是千千万万百姓们心目中的偶像和依托,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下去,眼睁睁地看着老白果树走向腐烂死亡去的。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必须……倒伏是迎风一侧的一排老根被拔起拔断引起的,老白果树的主干完好如初,倘若能够使老白果树重新站立起来,使被拔断拔起的老根重新埋进土里,老白果树岂不是……可要使老白果树重新站立起来谈何容易!罗知县和智达法师想过来想过去,派人从周围几个没有遭受龙卷风袭击的村子里调来了几百名青壮劳工,一边沿着老白果树主干上上下下扯起不下几十根绳索,一边选准位置排起几十根木杠,同时搬来了许许多多麻包、土袋、门板、石块。照理,统一号令,这边几十条绳索一齐上拉,那边几十根木杠一齐上抬,树身必然上升;而树身一上升,立即填起麻包土袋门板石块一应物品加以支撑;一次、再次,反复上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花上几十天、几个月,老白果树应该是能够重新站立起来的。

罗知县、智达法师亲自督战指挥,几次努力却都遭到了失败:开始,不是绳索被拉断就是众人劲儿使不到一块儿去;后来绳索不断了,劲儿也使到一块儿去了,但就是任你几百名青壮劳工怎样憋红了脸、使尽了吃奶的劲儿,老白果树只是跟座横卧的大山似的,纹丝不动。

“天命如此,非人力之可为也。还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了吧!”

力尽智穷,智达法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10

救命!救命!救命成了首当其冲、压倒一切的第一要务。

龙卷风以几近2里的宽度,在盛阳境内穿行了30多里,使四五个村庄倏忽消失,十几个村庄遭受重创,几千百姓露宿山野、衣食无着,坠入死亡的渊窟。罗知县亲自调集各方力量,亲临现场督促指挥,总算使那几千人暂时解除了危困。但灾荒远不只是那几千人,远不只是龙卷风经过的那条狭长地带。龙卷风过后,持续几天的干风好歹解除了,但干风造成的灾害,麦田干枯、庄稼倒伏,那才是更加严重因而也更加可怕的:没有了粮食,也就没有了盛阳十五六万老少爷们的身家性命啊!罗知县一面紧急上报州府、朝廷,请求免税免赋、发放赈济,一面四乡巡视,随机采取救命保命的种种措施。

他的第一个措施,保的救的是耕牛的命。那天他在乡间巡视途中,无意中发现几个汉子赶着一群耕牛,直奔村外的一座棚院,而棚院那边隐隐约约正传来牛的嘶叫。他尾随而去,发现那棚院竟然是一座屠宰场。院中支着几口大锅、几根木桩;一头犍牛脑袋被绳索吊起,四肢被绑在木桩上,一个屠夫把一柄又长又尖的钢刀猛地捅进牛脖子里,如注的血流立时喷涌而出,泻满一盆一地;没等血流完全停止,那屠夫手里的刀又是一阵挥舞,牛头、牛蹄被割下了,牛肚子被打开了,肠、肚、胃、肝、心、肺被掏出,随之又被丢进了几口烧满沸水的大锅……有人告诉说,因为青黄不接草料短缺,原本饲养就有困难,现在麦子枯了人没了活路,除了黄羊还在禁杀之列,家中的鸡鸭鹅羊早就光了,驴马骡子也不是成了腹中之物就是被换做腹中之物;牛是最后留下的大牲畜,但也保不住了。有人乘机四乡收购、宰杀,然后再以高价出卖。这个屠宰场还是小的,有的一天宰杀耕牛不下百十来头。

耕牛被杀的惨景震撼了罗知县的心;更重要的是,没有粮食要饿死人,但总是一时的事儿,总有办法可想,如果没有了耕牛事情就大了。回到县衙,他立时找来主簿,口授着写了一纸“禁杀耕牛文告”:

……尔等因草料维艰,出卖耕牛,固为计出无奈,但此举有如剜肉医疮,失之大矣。无云不能得雨,无斧斤不能得薪,秋粮下播岂能徒手而耕?无耕无播岂非自绝生理?……今有刁民乘机贩宰牟利,为害百姓,实足可恨。本县已通饬文武各衙、乡政族长,分路缉拿,尽法究处,并将所贩之牛没收入官,决无轻怠缓通之理。尔等百姓切勿听其诱惑,自绝生路耳……

公告发出,罗知县亲自督查,大小衙役、乡政族长一齐出动,宰杀耕牛总算得到了制止。可关键还在于活命,在于粮米,百姓果真全都饿死了,就算留下耕牛又有什么用呢?

罗知县这边火烧火燎,州府和朝廷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眼看饿死的人与日俱增,罗知县只好一面打发县丞、主簿逐级上跑上报,一面打开官仓,在四乡开起了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