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顾贞观是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曾孙,文字造诣精深,平时不出手,一出泪湿袖。就是这样两首《金缕曲》,彻底击溃了纳兰性德的心理防线,大清第一词人被《金缕曲》感动的稀里哗啦,涕泗横流。顾贞观的文字水平不一定比纳兰性德高,但他写的是真情实感,所以纳兰性德看到的不是一首词,而是一颗心,还是火热滚烫的。纳兰性德擦干眼泪鼻涕,对顾贞观说,这事儿我管定了,给我10年时间,我当成自己的事儿来办。这回该轮到顾贞观流眼泪了,他说,我那朋友能不能再活10年还很难说,5年怎么样?纳兰性德含着泪点了点头。
好友顾贞观的鼎力营救,纳兰性德等人在朝中斡旋,费赎金数千,吴兆骞也献上《长白山赋》取悦康熙帝,康熙二十年才得以放归。在宁古塔的日子虽好,但亦只不过苦中作乐,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常生活。也许是已经适应了宁古塔长期的严寒生活,返回苏州故里后,吴兆骞已不适应江南水土气候,竟一病不起,匆匆逝去。吴兆骞对宁古塔感情极深,他原本身体羸弱,来到宁古塔后,日饮“人参水”身体才渐渐强壮起来。吴兆骞南归之后,病重之时,仍想用他在宁古塔所居的寒舍外采的蘑菇来熬汤喝。
一个南方人,病重时牵挂的竟是北方监狱外的一株蘑菇。吴兆骞贫困潦倒中死在京师一个小旅馆里,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封建制度的摧残下,终化为一抔黄土。因为家境贫寒,纳兰性德为他料理了后事。吴兆骞流放宁古塔半世,一生著有诗集《秋笳集》8卷、《归来草堂尺牍》1卷以及与友人合编的《名家绝句钞》6卷。被遣戍宁古塔的流人,能生还的极少,大部分都客死该地,吴兆骞总算是这场大悲剧中的幸运儿。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吴兆骞的脑际里也是白山黑水间的乡愁,他对儿子说:
“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对一般人而言,坐牢绝对不能算什么好事儿,特别还是到宁古塔这种地方。像吴兆骞这种传奇般脱离苦海的经历,在宁古塔是绝无仅有的,可以说运气好的发指。古往今来嘛事都不绝对,什么年头儿都会存在例外。有些被流放人员就靠向政府花钱而争取到了返乡的机会。比如:学者方拱乾就因为家境富足,他的家族“自愿”捐款,投资翻修了北京的前门城楼。对满清那些糜烂腐败的官吏们而言,只要是能有“考绩”和“敬银”,什么事都是可以“酌办”的。
方拱乾写有《宁古塔志》,他的经济条件是宁古塔流人中比较好的,曾关照过好友吴兆骞的生活。但对于大部分流人,离开熟悉的江南,来到冰冷的北国,生活是艰难的。为了生命的延续,抱着仅存的希望,他们寻找自己的生活。他们在黑土地贫瘠的文化土壤里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空间。流人们比较常见的是选择教书,把中原文明传播至此,但有这么一个人,他白手起家,在宁古塔做起了生意,竟成为一位声名远播的儒商,他就是“五大郎”——杨越。
如果说吴兆骞是宁古塔文化的一面旗帜,那么杨越算是宁古塔经济领域的开山鼻祖,因为在杨越没来之前,宁古塔是不存在物品交换的。这位被描述为“大个头、大脸盘、大眼睛、大胡子、大嗓门”的人,来到宁古塔时,带来了中原的先进文化,也带来了先进的经营方式——“倡满人耕而贾”。他凭借一己之力,就促成了宁古塔的商业繁荣,也极大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这在他来宁古塔之前是绝没有想到的,坐牢竟还坐出好来了。
杨越来宁古塔的罪名不轻,几乎就被剐了,这与他的性格有关。“五大郎”杨越是个宋江式的人物,为人性格豪爽,喜欢结交朋友。“长而重气节,好交游”,“慨然有济世之志”,后又“散家资结客”,说的是他富有很强的民族气节,怀有报国之志,为了结交朋友,可以散尽家财,故而“豪杰盈门,不论远近闻之投之结交”。朋友多了,就容易惹事儿,这一年,郑成功反清复明,按理说这根杨越没啥关系,可热血青年杨越主动蹚浑水,不仅暗送了秋波,还把家产交给了郑成功——直接变卖,筹集军饷。
这样一个不遗余力反清复明的人,肯定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更何况郑成功还是以失败告终了。当所有人都在与“叛军”划清界限,唯恐躲之不及的时候,杨越不忍连累朋友,居然自首去了,“自诣狱”,挺身而出。皇帝知道这是个愣头青(居然自首),将他发配宁古塔,并告之永不准回归。
他走了5个多月才到了宁古塔。一路上,流人及其家属和随行人员,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历尽艰辛。特别是出关之后,正值隆冬,关外天气特别寒冷,“雪花如掌,朔风狂吹”。过了松花江,便进入了绵绵群山,滔滔林海,“万木排比,仰不见天”,雪深过膝,举步维艰,豺狼虎豹,吼声惊人。面对这种形势,大多数人望天兴叹,有的甚至还吓得“失色”,“恸哭”,腿脚酸软,不能前进。杨越却不畏艰难,率领家人,踏冰跋雪,一往直前,有时还“揽辔支策,掉头吟咏”。
他知道自己没有返回故里的机会,将在宁古塔度过余生,于是下定决心,把自己的聪明和才智投入到宁古塔的开发和建设上,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宁古塔的面貌。他将内地先进的“休闲、轮作”农耕技术带到当地,逐渐取代了原始的“火田法”。他还教当地人怎么建房,如何穿衣,甚至被宁古塔将军巴海聘请为家庭教师,给他的两个儿子讲授汉学。至于他是如何成为一名儒商的,这完全是由肚子决定的。
杨越刚到宁古塔的时候,生活十分艰苦,家里无米下锅,肚子饿的吱歪乱叫,他就在街头摆起地摊,用自己带来的物品和当地人换粮食。后来,他又教当地人用“人参貂皮靰鞡草”换取中原地区的丝绸、棉纱、书籍、陶瓷、金银首饰等工艺品,久而久之,宁古塔的经贸十分活跃地开展起来。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宁古塔和朝鲜都有互市,最贵的是书籍,一本书能换取朝鲜一头牛。这个经典案例记载于《柳边纪略》:
“宁古塔人每年一次,往高丽会宁府互市,亦以八月。然命下遣官监视,每年十一月方行。市会宁者,多以羊皮袄、布匹,往易牛、马、纸、布、瓮,而书特贵。康熙初,姚琢以《明季遗闻》易牛一头。”
丈夫是能用一本书换一头耕牛的商界奇才,妻子范氏亦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在宁古塔的东大街开了个饭店,专门经营南方的风味小吃,以及富有南国特色的糕点,整天顾客盈门,应接不暇,甚至几十里、几百里外的顾客也登门就餐。更难能可贵的是,当有人前来求艺,杨妻范氏会毫无保留地向来人传授烹饪技艺。商贸的发展让杨越等流人过起了丰衣足食的日子,有的甚至“累金千百,或者数千”暴富起来。这是杨越坐牢之初不敢想到的。
不仅如此,夫妻二人还用自己的品格力量赢得了当地人的敬重。杨妻范氏每次出门,各家都要杀鸡摆酒,邀她来食,请她不到的人家还以此为耻。杨越更是继承了早期“及时雨”仗义疏财的性格,资助贫困的流人,几次出银拯救贫家女奴赎身自由,甚至还帮助处境艰难的流人逃生。他帮助别人逃离宁古塔,自己却永远留在了这个地方,康熙三十年,杨越病逝在宁古塔,终年七十岁。
宁古塔,承载了三百多年的历史,而被流放在这里的人们目睹了世事沧桑。
宁古塔,听到过流人的浅酌低唱和痛苦呻吟,也见证了长空飞雁和硕米肥鱼。
宁古塔,满族的发源地。这里是流人断魂的墓志和思归的梦乡,也是满族后人追忆的的故乡。
饮水思源。吴兆骞、杨越等流人虽经千辛万苦来到宁古塔,又是获罪之身,然而他们带来了中原的文明,传播着优秀的华夏文化。从文化到生活,从生产到贸易,都为宁古塔这块蛮荒之地带来了文明,是进步的灯塔。正是一大批流人的到来才促进了东北地区满汉之间民族的交流,为开发宁古塔,促进边疆地区的经贸发展和文化进步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