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宾此时再无别的想法,他澄神静气,然后挥毫在纸上一字字把前些天做的那篇文章工工整整誊抄在卷纸上。他的字学的文征明,虽谈不上有多少艺术性,却美观、工整、大方,是标准的应试和公文书体。
他在心里满是热泪的感谢况且:况且啊,你就是我的幸运之星。
此时别的号房里却是一片哀鸣,许多人根本不知道题目出自哪里,这篇文章只能涂鸦了。
一个书生连《庄子》都没读过?
这里的考生还真的是大部分没有读过《庄子》,对他们来说,只有四书五经才是真正的经典,其他的老庄佛学都是不正经读物,至少不是现在他们应该读的书。作为一个学子,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四书五经读的滚瓜烂熟,能完全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更好,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这题目出自哪里啊?”一个人小声问隔壁。
“不知道,我也正想的头疼呢,根本没看过。”
“这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
考院里允许大家说话研究?
对的,还真的限制得不太紧,只要你不拿进去书本照抄,不出号房乱跑,相邻的两个号房之间的考生小声研究还是可以的。当然,也不允许大声吆喝,公开讨论,那就太放肆了。
这样不会作弊吗?
其实不然,号房的分配都是纯粹随机性的,跟后世高考由电脑随机安排座次是一样。你想要隔壁的人帮你,那人肯定不会帮你,在这里每个人都把其余的人当作对手和敌人。
帮了别人就等于害了自己,谁也不想减少自己中举的可能性,除非你是他嫡亲的兄弟,否则,别想有人帮你。
这题目许多人根本想不起来出处,于是纷纷你问我,我问你。
那些读过《庄子》的人则沾沾自喜,他们当然绝对不会大公无私地告诉别人,而是在心里偷着乐:让那些****憋死吧,这次老子高中有望了!哈哈!
知道题目出自哪里并非万事大吉,只是这次题目太偏了,知道这一点就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你连题目都不知道出自哪里,还怎么破题,破题不正确,整篇文章就是零分。
“禁止喧哗!”
在各号房的通道里不停来回巡逻,维持考场秩序的衙役、公差看不下去了,只好大声吆喝,制止学子们的纷纷议论。
大宗师公署里,所有考官面对《庄子》里的这个句子,一个个百思不得其解,圣意究竟何为?
若是不明白这一点,考生的文章的优劣评判标准何在?
皇上好道,这是乡下种地的农民都知道的,可是道教跟老庄是两码事啊,尤其是皇上好的是天师教、茅山道士这一派别的道教,无非是对其中的斋醮符箓感兴趣。问题是老庄里可没有斋醮符箓这些实用的技法。
“大人,此次评判文章究竟以我圣教的精神还是老庄的思想?”一个幕僚大胆地问出来,这也没办法,必须先弄明白这一点,否则无法判卷子。
考生文章做的好坏是一方面,首先得看有没有跑题,如果跑题了,你就是把文章做的堪比班固、司马迁,也还是一文不值。
这就好像有人让你写一篇赛车的文章,你却描绘了一番歌星演唱会如何如何,甚至记叙了印度神牛,那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对于考试而言,这文章就废了。
“我等礼教弟子,当然秉承的是至圣先师的意旨,这一点还有疑问吗?”陈以学严厉地问道。
“大人,在下只是想再确认一下,相信其他大人心里也有此疑问。”这位幕僚淡然一笑,他知道陈以学的严厉是装出来的,心里很可能跟他一样糊涂,只是被问到头上了,只好拿个标准出来,这也就行了。总之,陈以学是这次乡试的总裁官,出了问题由他负责。
乡试、殿试的主考官又称总裁,后世的蒋总裁、各大公司的总裁什么的名字其实就来自于此。
“那就好,只要大人定下标准,我等心里自然就有了底儿,圣上玄谟深远,岂是我等能臆测得到的。”一个考官呵呵笑道。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此次评卷的标准就这样定下来了,可惜考场里的学子还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那些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必定高中的人又得哀声一片。因为这次乡试里,凡是按照《庄子》里的本意写文章的人将全部被黜落。
儒教重儒重文,讲究的就是学而优则仕,你却按照《庄子》里的本意,说用有限的人生学习无限的知识是****行为,这只能被这些考官判定为****了。
****是不可能中举的,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座中孟梵君也是满脸凄容,这次国子监原定的几个优选人物却变得不那么确定了,这些人固然也都有足够的应变能力,而且平时在这方面做了太多的训练,可是这次的弯子有点过大了,他们能不能一下子调整到正确方向上来,老夫子孟梵君的心里也没谱了。
他忽然看向练达宁,笑道:“练大人,这次周文宾反而有希望了吧?”
练达宁略一沉吟,摇头道:“未必,文宾对《庄子》倒是不陌生,可是用我儒家的精神阐述庄子的经典,这个弯子他未必能转过来。”
孟梵君的意思是周文宾只是思路慢,比不上那些才思敏捷的人,作文的功夫并不差。由于题目太偏了,才思敏捷者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这等于大家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样一来,周文宾显然就有了优势。
练达宁却知道,文宾的问题远非这样简单,他做文章过于精雕细琢,用典也特别多,当然他用典用的特别好,然而没有参考书在旁边,用典的长处也失去了。最主要的是用儒家精神阐述庄子,需要具有儒释道三教融合这方面的思考和训练,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就是凤毛麟角,文宾显然也不是这方面的高手。不是写不出来,而是思路根本调整不过来,想都想不到,当然更做不到,如果想到了,也就容易多了。
这就是王阳明所说的知难行易。
“对了,孟老夫子,周文宾也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怎么在你们国子监的龙门榜上没名,在其他两个榜上也没名,难道这四大才子之名是虚的?”一个北京来的考官笑问道。
“这个,还是由周文宾的老师练大人告诉你吧。”孟梵君淡淡一笑。
练达宁只好仔细解释这里面的原因,索性现在没事,大家倒是都听得津津有味。江南四大才子的知名度还是很高的,有许多人看过国子监的三个榜后产生了同样的疑问,此时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陈以学捋着颏下胡须道:“这四个人中,唐寅、文壁(征明)不消说了,算是老牌才子,周文宾的情况练大人解释的很明白了。其实这四人中我最欣赏的反而是最小的况且。这次本想收他做门生,可惜他规避乡试没有下场。即便这样,本官也还是想收这个门生,就托练大人为我说项,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说完看向大家。
“况且又规避了?”
“他难道不肯?”
许多人纷纷猜测起来。
“都不是,这况且是在练大人手中取的案首,也是练大人的门生,练大人说他也同意了。可是本官到南京的第一天,陈老夫子就找到本官,说本官要跟他抢弟子,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结果差一点把本官一脚踢回北京去。”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知道陈以学的描述太夸张了,不过,陈老夫子没给他好脸色,那是肯定的了。
“本官说了,你把我踢回去可以,这次的乡试总裁只好你来做了。他听我这么一说,才脚下留情。”陈以学苦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陈老夫子待况且如亲子,如眼珠子一般。况且虽说是下官的学生,也就是个名份而已。”练达宁笑道。
“这谁都知道,况且可不只是陈老夫子的关门弟子,还是他的女婿呢,这两天就要完婚了。”孟梵君也笑道。
“是啊,这个本官也知道,本来想到场祝贺的,只是被陈老夫子这么一来,本官就没脸去捧场了。”陈以学道。
“大人,在下记得大人是不是有个令爱今天十六岁了?”那个最先提出疑问的幕僚问道。
“是啊,我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六岁。”
“大人,那陈老夫子就不是怕你抢他的弟子,而是怕你跟他抢女婿啊。”那幕僚笑道。
众人哄堂大笑,连陈以学都撑不住笑了。
“胡扯胡扯,这都哪跟哪啊。”
“陈大人要真是跟他抢女婿,陈老夫子恐怕就不是要把大人踢回去了,大人可能就回不去了。”南京吏部尚书也大笑道。
大家笑了一回,陈以学又笑着道:“这次没有收到况且做门生,本官只好收周文宾做门生了。虽说不大如愿,总也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嘛。”
孟梵君笑道:“他这次要是能中的话,自然也就成为大人的门生了。”
陈以学点头道:“练大人不是说他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吗?即便这样,本官也还是会收他,一个人一生的成就不只是科举,科举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才学还是要紧的。”
“大人英明。”有人附和道。
“下官代周文宾先谢过大人了。”练达宁也是大喜,周文宾要是有陈以学这样的老师,不管是以后的科举之路还是仕途都会顺利很多。